文/翁淑慧
有段時間,家變成一座移動的島嶼,浮沉在中西醫療與民俗療法之間。最難受的是針灸治療,粗長銀針伴著女兒的淒厲哭吼與溺水般掙扎,一根根穿刺進她的頭皮,我的心也隨之被扎出深深淺淺的洞……
常常我們在面對心懷畏懼或預期傷悲的事,時間總變成慢動作美學,一切被緩緩延宕,理所當然該推進的過程,刷新得好慢好慢。
事過境遷,時間又像快轉般,已完成階段性意義,回望還沒多久以前的自己,彷彿是書中或電影裡的角色,上演著才剛發生的故事。
而終於從驚恐中逃離或哭得眼睛好痛好痛的人們,可能還陷溺在當時情境無法自拔,因為被漩入太深,顯得太不真切,需要有個離心力將之拋擲出來,更需要有個溫柔聲音告之:沒事了,一切都過去了。
我在恢復室裡握著女兒的手,在她耳邊低聲呢喃,沒事了。我知道尚未清醒的她聽不見,我像是在說給自己聽。
醫生說,只是個小手術。
刻意不去過問那些藏在艱澀醫療名詞底下的細節,因為無法去揣想她將遭受的一切。在這之前,我們頻繁進出醫院五年了,但這次不一樣,銳利的手術刀將劃開她平滑肌膚,置入兩顆調整髖關節角度的釘子,而這也許只是開端,未來或許因為種種可能與需要,她必須接受我們未曾想到的治療。
那會痛。她的肉身愈疼,我的心裡就愈難受。手術傷口會癒合,但我和丈夫被切剖開來的胸口裂痕,無論如何是不可能縫補完整了。
我把女兒生壞了。在我們相連的臍帶被醫生「喀嚓」一聲剪斷之際,那時的我還不知道,我給了她並不夠完整的生命。
剛降落到這個星球的她看來是那樣美好,沒有人會對她的未來打上問號,時間慢慢將細細瑣瑣層層疊疊的問題展現,我們漸漸明白所有難解來自最難處理的中樞神經,一切無以追溯,我們只能接受,不論再怎麼努力,時間都不會給我們一個更好的答案。
就像這條並不好走的路,沒有逆轉的選項。
我們從住院大樓移動至手術大樓,需先沒入地下四樓,再通過一條長長甬道,方能抵達手術室。
醫院義工好像嚮導,帶我們踏上未知旅程,不同的是,一路上她貼心沉默著,只是靜靜陪我們走這條路。
女兒坐在輪椅上被義工推著前進,並不知道自己去向,依然甜甜對我笑。
她的右手腕埋進點滴針孔處黏著透氣膠帶,但從膠布底下綿延出來的透明細管提醒我們,永遠有時間再久也填實不了的洞。每想到此,都會有種瞬間空掉的感覺。
我緊挨在她身邊,讓不用思考只須周而復始畫著圈圈的輪子拖曳我的沉重步伐前進,我是孩子的母親,但我很無能,那一刻,我只能牽著她的小手陪她走這段路,我所能做的,只是不把手鬆開,讓她盡可能感覺我的存在,接下來她要面臨的,就算是千分之一,我都無法代替她承受。
我們進入管制電梯,丈夫走在最後頭,兩扇冷硬的門在他身後關上,門外大片的光也跟著被逼仄成一條細細長縫,那個安靜哀傷著的男人曾是為我擋下人生紛紛風暴的強者,但五年來,他已經被命運之神詛咒成一個只能鬱鬱推著巨石不斷爬上山頂,又眼睜睜看著巨石墜落的人。
一定曾有過某些瞬間,他想拋下那顆沉甸甸大石脫離路徑,但是身為父親不容許他這麼做,他繼續拖著拉長的黑影下山,往復相同的動作,漸漸地,他被烈日烤得愈來愈乾扁,日漸枯萎,失去了他原本的光采。但我卻對此無能為力。
義工為我們解鎖,按下樓層鍵之後,我們快速墜入大樓深淵。
門再打開時,我們彷彿來到陽光無法滲透的海底世界,幽幽暗暗,迷迷濛濛,牆上的裱框字畫與立體浮雕,裝飾出與地上樓層截然不同的時空感,我們好似被海龜馱著潛入海裡的浦島太郎,多希望待在龍宮的時間能再久一點,明白神話傳說和藝術作品皆有昇華撫慰人心作用,但我完全無心聆賞,眼裡只記掛著心底唯一的風景。
拖行活動貨櫃的電動摩托車在我們身邊往返,他們穿梭在不同大樓之間運送一櫃櫃物資,裡頭裝載延續生命的餐點、密密麻麻的就診紀錄,還有摺疊整齊的換洗衣物,然而在失去意識的手術檯上,病患只是具被赤裸裸拆剖的軀體,如果不自覺顫抖,會有人暖心地為其添加衣物嗎?
也許我該告訴女兒她正在搭乘一艘小艇,那些不斷經過並發出曖昧微光的電動車是我常唱給她聽的「魚兒魚兒水中游」,他們用「芝麻開門」之類的密碼輕鬆開啟機械大門,鑽進鑽出開闔的電梯廂體,除了這些佯裝成魚類的大盜,幾乎看不到什麼外來者了。
又或許我該跟她說一個天方夜譚的故事,不管她聽不聽得懂,至少她會以為這是一趟好玩的海底歷險記,而過程中將會有段失去記憶的空白片段,我想告訴她,不要怕,醒來時也許會有點累有點痛,不過很快就會沒事了。
但我一句話也說不出口,我一直在努力吸著鼻涕,不想讓她看見我的狼狽。
我們來到長長甬道的盡頭,電梯載著我們飛升上門診大樓,我們立刻被抽拔至現實時空。熙攘人潮幾乎要將我們淹沒,滾沸人聲如浪花一波一波打來,在封閉大廳裡來回震盪,驅散了原可暫時遺忘一切的氛圍,也將封存的記憶召喚而出。
有段時間,家變成一座移動的島嶼,浮沉在中西醫療與民俗療法之間。最難受的是針灸治療,粗長銀針伴著女兒的淒厲哭吼與溺水般掙扎,一根根穿刺進她的頭皮,我的心也隨之被扎出深深淺淺的洞。
每天我們疲憊地流浪過一站又一站,用餐時間在車上簡單進食,累了就利用空檔在車上小憩,車成了家,我們也逐漸失落了笑容。
我不解年幼的女兒本該享受這世界的美好,竟要承受這些苦痛;而本該看著愛女成長感動歡笑的我們,人生彷彿被硬生生折斷了,想要重新接上想望的圖景,現實仍有萬般過不去。終於我們能了解的,人生實難,而最難的是所有問題不一定有答案。
步入通往手術室的最後一程電梯,我知道門打開之後,我就不能陪女兒走下去了。我將丈夫推到她的身邊,自己瑟縮在電梯角落,就像沒辦法阻止手術發生,淚水無法制止不斷掉下來,我低下頭,不停用手揩去雙頰的溼熱。
輪椅在準備室停住,女兒被扶抱上病床。護士說全身麻醉只能一個人陪,問我們誰要進去?
我我,我在心裡頭喊,但我的眼眶和鼻腔都裝滿了水,一個字也擠不出來。丈夫轉頭看看快要碎掉的我,決定還是由他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