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駐站作家》透視者

文/周芬伶 圖/李寧 |2007.0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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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是自由的阻礙,亦是真理的阻礙,我必須翻過這道牆。已經沒有話要說,沒有話值得說,說出來都是空話,我在這裡望著鏡中物,把自己望成鏡中人。







檢驗室內幾排大桌子,桌上擺滿一排又一排的試管,最吸引我的是那台顯微鏡,小時候我常看到發痴,度過昏昏漫長的南國下午,試片上的細菌有的瑰麗如花,有的如現代畫扭曲變形,怪不得我喜歡羅丹,他畫的圖象如同顯微鏡下的世界。

不記得那是幾歲,喜歡窩在父親辦公的衛生所檢驗室,那是一棟灰泥建築,有小小庭院,四周種著果樹,室內光線陰翳,空氣中飄著果香,我在顯微鏡中張望,那裡有一個通往超現實世界的通道,與肉眼能見的世界截然不同,我們四周充滿不可見的微粒與細菌,有時和平共處,有時相互侵害,很早我就知道什麼叫憂懼,什麼叫病厄。三天總有兩天扁桃腺腫大,痛到不能呼吸,不能吞嚥,生活裡充滿痛苦的微粒,我甚且以為自己快死了,身體被細菌吞噬,然大人看不見我的悲哀,只認定是過於安靜的孩子。

我能看見死亡,而他們不信,我能聽見新墳中的魂哭,他們更不信。孩子們的眼睛像顯微鏡,他們不看現實,而看本質,放大的本質,即存在的巨大痛苦,這種生命的底色常被忘記。

五姑婆過世時,她四十五歲,我十歲,未出嫁的女人只能在家宅外設靈堂與帳蓬,法師在入斂時圍著棺材誦經,我好奇地掀開布幔,看見棺木中的五姑婆怒張著眼,似乎為他人替她穿的醜衣服和鞋子發怒,她是如何愛美之人,又是如何暴躁之人,死時也想穿自己挑選的衣服罷,或者她為死亡驚嚇,因為她還沒準備好?人在死時仍帶著舊習性,死亡並未帶走一切,原來死亡是這樣,夜夜我在床上輾轉難眠,彷彿看見五姑婆的魂魄從墳地裡飄回來,停留在她精美的房間徘徊不去。

或者我只是嚇壞了,一切都是幻想,可是我為什麼能感受到她的悲苦與憤恨?人在想像中,能進入他人的內心,失去人我的分際,成為透明人,透明人自以為能穿牆走壁,與萬物合體,透視人們的心靈,作他們像孩童一般幼稚,自以為作壞事也不會被看見,而常作出種種可笑的事。

人們厭惡被透視,也排斥被透視,更討厭透明人。

透明人猶如赤裸者,或者穿新衣的國王,他自以為穿了華袍,其實沒有。

透明人比赤裸者更討厭,因為他也脫下別人的衣服,讓人成為赤裸者,或透明人。

啊!文字的惡訴說不盡。

我以為自己會成為醫生、護士或神學家,而竟沒有,只是一個鑑定者。我能鑑定古董與珠寶的真偽,很不專業的,我對放大鏡的喜愛遠勝於古董珠寶,現在我收集各式各樣的放大鏡,有3倍、10倍、20倍,30倍,也收集萬倍的太空望眼鏡,不是看最近,就是看最遠,放大鏡通常用來鑑定瓷器、書畫或珠寶,越早期的瓷器,氣泡越大,如宋器氣泡如珠,明器氣泡如唾沫,清器官窯氣泡小如水珠,新品無氣泡,在鏡下立判真偽;天文望遠鏡用來看天空,看月球潔白如夢土,空無一物,你的心思因此寧靜如死。

如果走向客觀的科學研究或超脫的神學,我會漸漸忘記自我,並學會客觀的觀察,我十來歲讀聖經,十八歲讀齊克果、沙特, 二十四歲開始讀佛經,儘管讀不通,然只要再用力一些,也許走向宗教或哲學,那至少還有主體與客體的觀念,實有與存有的分際,少年齊克果說:「從極微小的蠅虫到道成肉身的奧秘,這一整個的存在震懾了我。就它的整體性而言,存在是費解的,在這一切當中,最教人費解的事物,便是我本人的存在。……我的苦難是大的,又無止境的,除了天上的神以外,沒人知曉。」這樣的話語如針尖般刺痛我,一個異國異人準確地說出你的感受,一個文學家影響你是一時的,哲學家像夜夢一樣跟隨你至死。

又或者我應該走向教堂或道場,忘卻自我,自我是一切痛苦的來源,多年來我緊依著一座大廟或一間教堂生活,依稀可以觸碰超然之境,然作為一個創作者,越書寫自我越巨大,一個修道的朋友警告我:「文字亦是業的一種,總總顛倒夢想由此而生,你在文字中張燈結彩,又如何能不引飛蛾撲火?」

然我以為文字亦是修行道場,只有上天入地自由飛行,才能找到本質的真。

沒有成為哲學家或神學家,而成為舞文弄墨者,成天我我我,把自己看得比天還大。

「為什麼你寫的都是我我我,老盯著自己的肚臍眼,你難道無法客觀地觀察?」許多人如此質疑我。

「因為我是透明人啊!你看我的肌膚透明,五腑六臟看得一清二楚。」那人被我的回答嚇得逃走了。

作為一個透明人,永遠長不大,他們只看得見他們想看的東西,而又看不見應該看見的東西,譬如說懸崖、紅綠燈、危險標誌、壞人、跟蹤之類的東西。

讓我想想,我是如何喪失客觀的觀察,首先是人我不分的個性,常常把自己想像成另一個人,不知不覺進入他的內心,透視他的心思;然後是長年寫日記的習慣,讓我一提筆即裸露自己的內心,在書寫當時並無讀者的意識,根本上我只寫給自己看,所提及的人事物都是心靈的內容物,跟現實並不一定相同,這是自閉造成的結果。這觸犯許多人,然更傷的是我自己。當一個人對你興師問罪:「你已寫我好幾遍了,拜託不要再寫我了,我如何對他們說:「我寫的不是你,而是心靈的內容,是我的一部分。」

狡辯,這樣的回答通常更會激怒對方:

「我這是嚴重地對你警告,不准再寫我!」

「不會寫了,我答應不會寫了!」

反書寫者,第一次使用這個名詞,從來我只擔心寫得不好,或寫不出來,對於文字存有執著,從文字戀者變成文字癖者。

必須找出另一條出路,以免再寫出更可怕的東西,數十年來無間斷的書寫,加上學院的嚴密訓練,我擁有的是如雷射般的書寫能力,然而這一切帶給我的痛苦遠勝於書寫時的痛快,寫作亦是依附,不寫能活是自由。

或許我更適合作一個檢驗師,化學實驗師,或珠寶鑑定師,那麼也許將會找到客觀。所謂客觀真理信奉者,追求客觀性、實證性、確定性與無奧祕性,日日我抗拒寫作,關閉電腦,並計畫長期無目的性的遊蕩,甚至不碰觸任何文學書籍,以免不小心又激發靈感。

在這段停筆的時間,我又潛入放大鏡底下的物質世界,買了十三塊石頭,三個放大鏡,其中有一個夾在兩塊牛皮之中,鏡片以玳瑁為框,精美如藝術品,也許我下一個收藏目標即是放大鏡。

這段時間,我過得心無頭緒,通常晨起即到校,在咖啡館裡坐兩三個小時,拿出各式各樣的放大鏡,看鏡頭下的石頭結構。然後吃午餐,到研究室改作業、上課、回家看兩卷錄影帶然後睡覺。

我的心像玉石一般堅硬,死寂、客觀。

沒有喜樂亦無悲傷。

文字是自由的阻礙,亦是真理的阻礙,我必須翻過這道牆。

已經沒有什麼話要說,沒有什麼話值得說,說出來都是空話,說了等於沒說。

我在這裡望著鏡中物,把自己望成鏡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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