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秀蘭

那一年的一個夏天清晨，我一直清楚記得。

正準備送孩子上學，電話那一頭傳來姐姐的哭泣聲：「妳快回來啊，爸爸走了。」

送孩子到了學校後，我開車趕回去。全家兄弟姐妹五個人全到齊了，圍在爸爸身邊，媽媽哭泣吶喊：「不要走啊。」不久，葬儀社的人帶走了爸爸，我們跟隨著車子，去到殯儀館。

爸爸闔上了眼簾的同時，也重重地闔上了他的生命簿，然而，明明還有好多的空白頁在等待著書寫，怎麼就急急丟下了我們？

聯勤退休後，爸爸拿退休金在大樹鄉下買了一間房子，這房子地處偏僻，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但有前庭後院，可以蒔花弄草，怡心養性，媽媽很是喜歡，她種了喜歡的梔子花。

從我有記憶開始，眷村那擁擠不堪的家裡，就是一堆貓啊狗啊和一籠子的八哥鳥。如今搬來鄉下，他們更把這寬闊的一方土地，發揮得淋漓盡致。

前院搭起了絲瓜棚，地上種滿各種季節性蔬菜，若我們放假回去鄉下，爸爸總為我們裝好了一袋一袋的青菜，讓我們帶回家，媽媽也不忘叮嚀：「這是親手種的沒農藥喔，回去就趁新鮮煮了吃，放久了就老了，下次來你們就有豆子可吃了，還有那……」

媽媽開心地說著，爸爸在一旁，笑得好燦爛，酡紅的臉頰蕩漾著快樂的音符。他們好像回到了年輕時的家鄉，有著花香土香人圓月圓的美好歲月裡。他們原想，這樣的生活，是這輩子再也無法重現了，豈知，卻在這裡找回了兒時的舊夢。

鄉下的房子，是一棟三層樓的建築。

一樓是好大的客餐廳、廚房，和一間小臥房；二樓的兩個房間，一間是媽媽的主臥房，推開木製的窗櫺，有一個伸展出去的大陽台，媽媽便在陽台上種滿了她喜歡的花草；二樓的另一間，是爸爸的房間，後來爸爸得了失智症，媽媽就把爸爸移到了一樓的小房間，省去爸爸上下樓梯的不便。

三樓是一間佛堂，媽媽每天清晨起床，總要在此燒香禮佛誦經，虔誠地祈禱一家平安。佛桌上供奉的一尊菩薩，是她當年大陸逃難時，在路上撿到的，從此這尊佛像，成了我們全家的護身符，大小事媽媽都跟她的菩薩說，尤其是爸爸生病的那些年，媽媽更是虔誠。

鄉居的生活固然清幽，但對個性孤僻內向的爸爸，顯然並不適合，媽媽每天忙著那些貓狗、花草、菜園；爸爸則每天呆坐在家裡，沒有朋友，也沒人說話，漸漸地我們發現爸爸老了，行動遲緩了，說話不清楚了。這時候我們才知道，原來爸爸失智了……

媽媽一個人在鄉下照顧爸爸很是辛苦，我們每個人忙著自己的工作與家庭，也只能在放假的日子回去探視。後來眷村改建成國宅，我們為了爸爸就醫方便，便把爸媽接回了國宅居住。

當年爸爸離開大樹鄉下回到高雄市區時，已是重度失智了。失智症是一種不可逆的疾病，歷程大約十年，最後便會因器官衰竭而死亡。

爸爸在失智十年的歲月裡，媽媽無微不至地照顧，但是病情每況愈下，最後因無法吞嚥而送進了醫院，當時醫生要進行氣切插管，好方便從鼻胃管餵食，卻是屢插不進，爸爸痛苦的直叫，媽媽見狀不忍，立刻拔下了護士手中的插管，跟我們說：「帶爸爸回家，讓爸爸在家中安息吧。」

我清晰的記得，那是一個年輕的醫生，他對我們的行為不解且憤怒，問我們：「你爸爸只要能插管餵食，仍然有存活的機會，為什麼不要救他？」我的媽媽簡單的回了他一句話：「像植物人一樣生不如死的活著，有何意義？」

爸爸被我們帶了回家，一個星期後在家中病逝。

我常思索當年醫生的這段話，當時我們真的是錯了嗎？當我們面對衰老、失智，最後的插管意義何在？

插鼻胃管很痛，看著爸爸臉上痛苦的表情，我們於心不忍。當病人患了「不可逆的疾病」，插管只能拖延死亡的到臨，「插管」，它不是真正的愛，它是一種殘忍的對待。

爸爸已走了二十多年，我又回到當年鄉下的那棟房子，這裡曾是他最後的記憶所在，而今已是一片荒蕪。我站在這空盪的老屋前，每一片瓦，每一道牆，都是一聲歎息。荒煙蔓草吞沒了所有的故事，一切彷彿不曾存在過。

此時，天空飄起了漫漫雨絲，在幽暗的廊廡深處，我似乎看見了坐在輪椅上的爸爸。我輕聲地問：「爸爸！還記得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