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筆人：高希均 遠見．天下文化教育基金會董事長

（一）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二十八年前（一九八九年），天下文化出版了我的一本書：《追求活的尊嚴》。自序中的最後幾句話是：

有品質的生活、有保障的生活、有選擇的生活，才是活得有尊嚴的生活。

八月出版的瓊瑤新著《雪花飄落之前》，使我驚覺到，最後一句話不夠周延，應當要包括「死得有尊嚴的生活」。

瓊瑤自己可能沒有想到，被認為最受歡迎的青春愛情作家，會在此刻變成了傳播人生「善終權」的提倡者。摘引她描述她與丈夫平鑫濤用情至深的二段話：

當你最愛的人，生命將盡時……不是用各種管線，強留他的軀體，讓他為你那自私的不捨，拖著逐漸變形的軀殼，躺在床上苟延殘喘！

……一字字用血淚寫出的「真實」，能夠喚醒很多沉睡的人們！能夠療癒有同樣苦楚的心！還能提醒醫療界，重視「加工活著」這件事！重視患者的「善終權」！這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二）十年未醒的沈教授

當瓊瑤在痛苦的提倡「善終權」時，我立刻就想到最有力、也是最不忍的例證，就是前清華大學校長沈君山，正好也是瓊瑤半世紀以來無所不談的好友。

二○○七年七月沈教授三度中風，手術清除血塊後，至今未醒，就靠插管維持生命，已整整十年。每次與幾位好友去探望，他就是無意識的躺著，沒有奇蹟發生。

在三度中風前的二○○五年九月，君山在聯副文章中指出：經過了二次中風，已草擬了一份「生命遺囑」：「(1) 此傷害使本人陷入長期痛苦，而無法正常生活之狀態。(2) 此狀態將無法復原。(3) 維持延續生命對家人及社會造成沉重之負擔。本人希望以積極方式有尊嚴的走完人生。」他自己更寫過：「打了折扣甚至沒有生活的生命是不值得活的。」

沒想到儘管已有了「生命遺囑」，但要不要插管時，君山的家人（包括來自大陸與美國的）意見紛歧，出現了曾聽過的「天邊孝子症候群」。十年來，這位熱愛生命的才子一直沉睡。

二○一五年元月，馬總統再赴清大探望，面對無法言語的老友，馬總統贈送了國旗圍巾。沈校長最大的遺憾應當是：好友做了七年總統，竟然一無所知。這使得十年前不同意插管身邊最親的人，只能無語問蒼天：活的尊嚴在哪裡？

瓊瑤親自經歷了她丈夫的病痛與插管，給兒子和兒媳的信中寫著：「你們不論多麼不捨，不論面對什麼壓力，都不能勉強留住我的軀殼，讓我變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臥床老人。那樣，你們才是『大不孝』！」

二位有才情的學者與作家，對安排死亡的看法是如此「瀟灑」地相似。

（三）「新」獨立宣言

一年前我開始提倡「新」獨立宣言，以退休年齡的身分宣布「人人必須尋求自己的經濟獨立」。宣言中有五個階段論，讀了瓊瑤新著增加了「第六階段」：

第一階段：求學階段，自己功課自己做。

第二階段：踏入社會，自己工作自己找。

第三階段：建立家庭，自己幸福自己建。

第四階段：事業奮鬥，自己舞台自己創。

第五階段：夕陽餘暉，自己晚年自己顧。

第六階段：告別人間，自己善終自己定。

如果提出「善終權」的瓊瑤，能像她的小說那樣地橫掃千軍，推廣實現，那麼社會也許會出現美滿的人生：生之愛情與死之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