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簡文志

藏起來了，找到暫居的介殼，你說在水鄉躲債。水鄉，好似閒散地蕩漾一葦輕舟，以為世界的煙硝與你無關；倒是你母親的淚水苦潸潸，像是滾沸的壺水，像是洞簫的悲音，在黯淡的夜色尋你。你沒有勇氣尋死，或者如你所言，上吊三次沒成。樹幹就是要你赴命的顏色，淒徨的木皮冷峻堅毅，你怎能放任自己上吊沒成，就是掛上一件衣服似的，把頭掛上麻繩，打個句號，人生就終結了。可是你卻留下一位快要自盡的母親。

房子圍牆眼翳般的剝落，死灰辱白的，反而特別顯眼；我們的地址也不會自動匿蹤，猥瑣的矮房如公媽牌上木紋，老了，皺了，討債集團也不會躲，倒是你躲了起來，還有你還不起的錢。

搭上火車，車輪也學著流氓的口吻，車煙與檳榔一樣的嗆口。母親的背影倒像是媽祖似的，為了拯救你，顛簸著一顆心，來到萬春宮。火車開著，防風林前的海浪兀自喧囂，防風林後的淚水在車廂內擁擠孤獨。台中站，站前的中正路有著戒嚴感，走過平等街，諷刺的生命歧路似的；駐足成功路，萬春宮顫巍巍的，天上聖母、天后聖母請消解母親的苦痛，在您肅穆的面頰，低眉的慈容。

媽祖，母親說：「藍興媽，我沒辦法了，壞孩子也是一條命。」母親合掌，退化性關節炎的指節虔誠如天然小木屋，她跪著，她的腰挺著，動過手術的腰椎有一節鍛響造白鐵。她的腰挺著，我想，她腰內的螺絲是否會鬆開，她還是苦苦的挺著腰，就像她以縫紉撐持家計，用纖維化的肺臟飼大三個孩子。

母親還是跪著，供桌上敬呈附近買的水果，還有母親的眼神與願望。母親舉著香，噙水的透明眼睛，連聲音都是透明的，不知能不能逡入媽祖的心。「藍興媽，拜託快讓我兒子出來，我陪他一起想辦法還錢。」我想，又不是藍興媽將你兒子藏起來的。看著神龕，覺得眾神好擠好熱，偌大的「天上聖母」龕牌，橫批「天上有妃能降福」，藍興媽的眼神莊嚴如月，燦美如陽。

當年，母親手術時，如果我也能跪在媽祖面前，挺直腰椎，手持清香，為母親祈福，還一場母債，給媽祖，給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