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深 文╱石德華 圖╱趙志霞


自從我決定早起，手機設定鬧鐘後，發現LINE中真正的早鳥有二，一是人間通訊社，一是惠中文宣群組裡的沈老大。

一、二天如此或許是碰巧，天天如此，我想就是紀律了。

形瘦，腰桿直，嘴抿，少表情，說話斬釘截鐵，他標準革命軍人的神貌，讓我照面第一眼，就脫口稱他為「老大」。老大沈正石在群組裡對話不多，每日晨起固定通報惠中文宣新聞圖文上通訊社及上報的情形，一天中隨時再報，月底還做整體總量表。「報……某某人某篇某某處刊出」，LINE上他總是這樣開頭，所以他自稱是「報馬仔」。

六十好幾的人，誰能不對3C、網路心存怯意？但他日日都在電腦潮湧的大量資訊中，仔細耐心做著搜尋的工作，遑說世事春夢秋雲，光是惠中文宣成立以來，少不得也有些人移或物換，沈老大爽脆俐落的報訊，緊追著新聞稿剛發生與已成昨、正進行與成記錄之間的時間隙縫，一則一則打鐵般的短間奏，結實敲打出一曲鏘鏘錚錚的變中常。更何況，他報的是別人的榮，道的是別人的喜。

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再簡單的事，做久了，就是不簡單，愈平常處，最見內裡功夫。

好像也沒太華麗的其他，沈老大烈陽下當交通義工，他說「先盡自己的責任，沒人做，我就支援」；在道場當寮房義工，他說「要提供實際幫助」，「完成我今天該做的」就是他做事的總原則，而「既來之則安之，創造個人被利用的價值」，是他投身義工行列所抱持的態度。

有一天，他看見佛光山人間大學台中分校（原光大社區大學）會客室桌上，一尊六十公分高的，星雲大師的銅雕。

與大師頗有因緣、蜚聲國際的畫家李自健，於二○○三年和曾獲「二十世紀傑出人物成就獎」的藝術家郭選昌，一作畫、一雕塑，聯袂為星雲大師雕塑一座真人大小，加底座近三公尺高〈雲遊普度〉的雕像：

以十方來十方去的瀟灑之姿，雲遊寰宇隨緣普度，大師歡喜和氣，右手持杖，迎風跨步走來，念珠累累，袖袂逸飄，僧袍衣摺深淺迤邐自然垂墜，整尊雕像漾煥內斂的銅金光澤，神采奕然。

因年邁，體力、腳力都不如前，無法一一滿足信徒們合照的願望，聽說信徒訪客經常在銅像旁拍照，大師曾說：「照相的工作，就由這座分身來代勞了。」

二○○四年一月十六日，台中光大社區大學（今人間大學台中分校）於光明學苑成立，縮小版的〈雲遊普度〉被請來安放在會客區。銅的表面極易在空氣中氧化，銅鏽不溶於水，時間愈久精密度愈高，緊密附著有如一層氧化的皮膜，十餘年來，天天布擦也無法使銅像不暗黑。

沈老大沒說什麼，今年過年後，他開始平均每二天去一次，一次一小時半以上，著手擦拭大師的銅像。凡事目標為取向，他每次都先自備適當的工具，完成設定的進度才歇手，並規定這段時間內誰也不准打電話干擾他。

「這事，只有軍人才知道怎麼做」，沈老大說，他仿清潔、潤滑、調整、旋緊軍中保養皮帶銅扣的SOP步驟，以小起子的針剔銅綠，以一五○號紗紙細磨、以小鋼刷輕輕刮刷，以牙刷除淨縫隙，以銅油慢慢拭亮，不但牙刷換去無數枝，為了讓大師身上那串念珠顆顆分明，那小起子的針都用鈍了。

全是細部微處的工夫，使的都是聚神、運勁的內力，精密專注度全開，沈老大和星雲大師面對面的每一當下，世界柔焦糊褪，只剩眼前。然後，你現在進去人間大學台中分校，一轉彎瞥目會客區，眼睛可能會被素白牆邊那一尊金亮的銅雕閃到，星雲大師笑呵呵正迎面……

眼，亮著；眉，清晰；容顏，飽滿勻和；衣摺歷歷，衫襟分明，那跨步的足履彷如能生風。

你說老大「當下承擔」，他也許會面無表情，他只用自己的說詞：「我能做的事我就做」。妻子說沈老大一向性子急，說話不知婉轉如射箭，但這些日子，老大的笑容變多了，前二天出門溜狗，和別人險些有衝突，從前必然是槓上的，這次，他靜默的走開。

工作持續近半年，目前沈老大仍一周一次去為大師銅像做保養工作，棉布沾銅油，給銅像上油，棉布汙髒了，換用面紙再擦拭，直到面紙拭過，紙面潔白如新為止。他會做多久？這份工作，我知道，他會永續。

簡單到了極致，就是純一，對沈老大而言，沒什麼複雜麻煩的，信服無非就是一片心。而「行深」二字，自然有它更高明的詮釋，我是國文老師，這次我簡單看它是：行，動詞；深，副詞。行深就是，做好自己能做的事，工深，日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