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愛倫

我的舊屋，我該怎麼形容她？她是我的房子？她是我的家？她是我生命最燦爛歲月的全部記憶？

現在，在我六十四歲的現在，我真的很想很想再住一次新房子；因此，我要離開跟我生命緊緊相扣的老房子了，這樣貪新的心態，會不會也是一種狠心？

我的她，是一戶三面環窗的雙拼華廈，沒有公共設施，又有合法的陽台外推，所以四十多坪的實坪看起來活脫像六十多坪，人氣很旺，地氣很淨，氣場很強，朋友都喜歡來這談心聯誼。

三十二至四十二歲時，這裡像日不落國，任何時段都有朋友來電話點消夜，而且來了就不走。

偶有喧譁會招惹分局警員來關切，但是警員總會在微笑攻勢下配合演出警民一家溫馨橋段，他先在桌前坐一會兒，然後叮嚀聲音小一點就笑咪咪離去。

那時沒有主客之分，我想睡就去睡，沒有誰在意我的不理會；第二天起來，也會發現塌塌米上還有熟睡中的朋友。

五十六至六十三歲時，家庭趴更澎拜。

但是已經不做消夜場，只做下午場與限時晚場；現場供應從全場茶湯菜酒招待進入一人一菜階段，最後，乾脆所有來賓自備碗筷杯，獅子頭魚頭的備菜者甚至會自攜砂鍋負責回熱，絲毫不留曲終人散的善後負擔。

原以為這樣沒人性的待客之道會讓大家熱情退燒，沒想到，這個模式讓參與者都覺得如同重返學生時代的好玩，而趁機挽袖展廚藝的更把這當作團康pk節目。

在這兩大段常常團聚的快樂時光接軌前，健康路小客廳，也曾上演寂寞風格的孤獨默劇，有時寂寥清幽，有時空白閉鎖，影像、事件、思路的穿梭，編織一齣又一齣劇碼，像是每個生命都會遭遇到的墊檔戲，又像是我生命裡的實驗劇。

因為邏輯的顛覆混亂，讓人心煩意躁，幻象幻影幻聽，竟讓我六年來看了五十四次門診。

大牌朋友李秀媛不由我考慮，帶了阿布先生來家裡。

阿布先生看完全屋，問我：「這房，當初找人看過嗎？」

我一驚，莫非房子不對？

阿布說：「沒有不對，是太對了！這房子的地氣是少見的乾淨。所以妳的健康不可能有問題。不過臥房裡不要放那麼多瓶瓶罐罐，會攪亂磁場。」

臥房的瓶瓶罐罐，不是藥罐子，是我在各地買的觀賞用窯罐、瓷罐、陶罐，我從善如流，當著阿布的面，把臥房裡的罐子抱到客廳，他說：「這些擺設放在客廳沒問題，但是要記住：不適合放臥房。」

後來阿布先生說了一句話十個字，我可是迄今不忘。

我臥房景窗前的綠樹成蔭，一直是我早上一睜開眼睛即心情大好的主因，可是阿布在景窗前面自言自語：「綠樹高過窗，男人不進房。」

我們互看一眼，笑笑，我只記得這十個字實在很順口溜，加上這個語意很符合我當時的境況，我的印象當然歷久不衰，但是空有印象卻了無感覺；總之，我沒有追問他的真正意思，他也沒有刻意要讓我明白什麼的意圖。

之後，我的焦慮慢慢轉好。

之後，窗外的樹還是長的很好，一年高過一年，現在幾乎要攀高到六樓了。

之後，我遇到一個像樹一樣的男人，高大，安靜，很有自己的姿態，又很經得住風雨放肆。

約莫二十九歲的那年，爸爸為我買了這戶房子。

那時，初冬，此刻一想，畫面就活潑跳躍，鮮明依舊。

我記得我們倆捲曲在沙發上，從客廳的位置看向餐廳的位置，正是這個空間的最大廣角視野，我們倆都帶著不可置信的笑容說：「我們怎麼會有這麼大的房子？」說罷，又哈哈大笑起來……

那樣的表情，那樣的聲音，那樣剛有房子的狂喜，完全就是超越幸福感的分享……

在幾十年滄桑之後，輕輕碰觸記憶，就可翻出往事中的美好部分，那該是感情中最善良的一種本質本心吧！

有一個短時間，爸爸來家裡住。

我是四個孩子中最受爸爸疼愛的，哥哥姐姐不會反對這個說法，因為他們也疼愛我。

爸爸跟我住的時候，剛巧是我這一生最不快樂的時候，他從來不問我什麼，但他終究忍不住不捨與不忍的說：「我好久沒有看到妳笑了……」

那天，我躲著哭得很厲害，因為我覺得最大的悲慘，是我讓爸爸如此揪心。

姐姐後來說：「爸爸最不放心的就是妳。」

我個性剛烈、莽撞，媽媽就因此從不坐我開的車。

但是爸爸不放心我的不是我的剛烈、莽撞，他擔心的是我的透明、是我沒有受苦的成長、是我不會覺察危機的簡單……這些擔心，不幸一一成為了事實，好在也一一翻轉為另一個容顏的我，期間三十年，每一個重大階段都發生在這個爸爸為我買的房子裡。

我的搬家，像是一種背叛行為。

當大姐知道我決定搬家時，寫了一封長長的簡訊，重點像是她的內疚告白：「我們天天忙著兒孫輩的事，可能忽略了妳的感受，造成妳要搬家……」

我告訴家人，一切都很單純，因為我覺得我真的辛苦很久，我想再住一次新房子，我想再去體驗一次當年爸爸給我的幸福感。

我說明了，我解釋了，哥哥姐姐立刻認同我的安排，開始為我準備遷屋的新禮物。

我的朋友們，對我的搬家念頭，投了百分百的反對票，我想，這是因為健康路也充滿屬於他們的回憶，當然還有一個較大的關鍵，幾乎沒有朋友相信我能離開都市生活。

Ｓ說：「從妳說要搬離市區開始，我幾個晚上都睡不好，妳太愛朋友、太愛熱鬧，時間長一點，妳自己會受不了……」

Ｌ說：「妳離開健康路，並不只是搬一個家那麼簡單，而是意味妳脫離自己最熟悉的生活。」

Ｃ說：「萬一後悔，再也買不回像健康路這樣的房子了。」

我的有錢朋友Ｓ，二十年前賣掉他的豪宅，五年之後，他加價向原買家買回自己的舊宅，連當初的室內電話號碼都一併買回，他跟我說：「我們那個時候多快樂，我要把房子買回來，再過從前的日子，我想念那樣的快樂，我也要把老朋友都找回來……」

結果，他買得其時，房價繼續上漲，但是，漲價的房子並沒有帶給他更多的快樂，因為，快樂不是來自那麼單一的條件。

一個房子、一個家、一個老宅、一個生活圈，帶給我一群密不可分的朋友，我的最好與最不好，現在看來都是生命裡重要的禮物，當我懂得運用怎樣的能力過怎樣的生活時，離開舊宅就好像精神上脫離了爸爸的保護傘。

我用舊的綠樹景窗換了新的綠樹景窗，感覺上，好像是臨老給自己一個福利，但又好像是宣告自己真的有了獨立主張。

當心情夠好時，住城裡住鄉下有差嗎？搬家於我，是我開始對自己放心的重大改變。

當快樂可以自產時，一個朋友的拜訪和一群朋友的歡樂，其實就是等值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