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戴曉楓

胖一點的好，太瘦的人，總有一種焦躁的神經質。

一年中他最衰弱的日子是清明節前後，掃他母親的墓，在日子到來前的一周，反覆無常，焦躁不安，時不時嗟嘆自己不怎麼高的成就，他的情狀這樣那樣，讓我也疲於奔命，我曾嘗試解開他的結，怎會料到原本出於善意的嘗試，竟也讓我加入戰火之中。

他的少年是在不斷搬家中度過的，很窘困的遷徙，遷進一個又一個連雨也無力遮蔽的屋子。印象中那是個彈丸大的空間，夏天，地板滲著熱氣，考驗每個人的耐力；遭逢雨天，閣樓的地板就自動生出一灘又一灘的水，最後如何擺脫的，他已不復記憶，然而溼氣的味道停留在他記憶中，讓他到現在嗅到一絲陰潮的味，都會不由自主的捏鼻皺眉，發一頓好大又莫名的脾氣。

他恨這樣的閣樓，更令他憎恨的是他得去鄰居家敲門借錢。站在一堵堵門口，右手舉到一半，停留在空中怎樣就是敲不下去。

可一轉念，空手回家，母親又會怎樣失望、生氣的唉嘆，然後輪到母親走來這一堵堵門口面對，他不忍心讓幾十歲的母親還要這樣的憂煩著、卑微著。因著這點的不忍，他還是叩叩叩地敲門，叩叩叩，夾雜著他一輩子也解不開的卑微與怨恨。

「你知道你讓我們多蒙羞嗎？你讓我們變成你卑鄙行為下的犧牲品。」我聽過他們的故事不下百遍，不過在我眼前真正上演是我們蜜月回來後的周末，到他父親家吃飯，他在沈春華高聲播報「陳水扁當選總統」新聞的電視機前面，對父親狂吼。

新婚的我略略不安卻又很安分地看著沈春華雙唇翳動無聲的播報：「要不是你，媽媽也不會受那麼多苦，那麼早就死了。」

轉到華視，李四端說：「你永遠自私只顧自己的風光，沒錢就是沒錢，還要買這麼一幅張大千什麼畫？」遙控器又換回沈春華開口：「我用的又不是你的錢，是我的退休金，你這個不孝子……」我始終無法把我聽見的話語跟李四端，還是沈春華的嘴對上，我想，我是個拙劣的剪接師。剪接畫面總對不上演員的節拍。

鏡頭轉到台北市競選總部門口，擠滿了支持的選民，群情沸騰著，每一個人都笑得闔不攏嘴，意氣風發的，切割成的子母畫面，有棚內的沈春華跟在競選總部內採訪記者的SNG連線，沈春華右手壓著耳機偏著頭像是聽不大見記者在說什麼，我倒是聽得相當仔細。

「我也沒有用過你半毛錢，你沒有資格罵我不孝，你要這樣，好，我們就把事情攤開來說。」記者拿著麥克風訪問競選總部的主任：「你要攤開什麼呢？你究竟有什麼不滿？養你這麼大，你吃過什麼苦嗎？過去年代大家都是貧窮的啊！」

「什麼都是貧窮的，我們在家吃地瓜喝米湯，你把錢拿去做西褲、打麻將、搞外交；弟弟生病的時候你在哪？他病得要住院，沒有醫藥費醫院不收，你在哪？」競選總部主任慷慨激昂地陳述。

「我一個人賺錢養家，讓你們每個都去念大學，有要求你們輟學去做工養家嗎？你現在跟我抱怨什麼呢？」記者還不放棄地追問著。

敗選的支持群眾相當憤怒地衝往總統府前面集聚，他們無法接受新的改變，什麼換個黨做做看，什麼變天，真的變了天，他們感到惶恐，感受被騙的上當，激憤的人群湧進總統府廣場，一群接著一群……他們吶喊著，有的流下眼淚想著那過去美好的永遠不再了……

廣告插入，出現莫文蔚，她那森林般濃郁黝黑的頭髮裹在她的身上，慢慢髮絲伸出電視機外面向地面延伸攀爬，我驚慌地轉回頭看他們。

他們繼續吵著，遙控器也不聽我的使喚，畫面依舊是莫文蔚，頭髮不停向上向外生長，逐漸遮住了她的臉，變成了一個叫做「現在」的蛇魔王，同時出現了另一個「過去」的怪獸，獸爪也伸出了電視機，髮絲與獸爪進行生死鬥，山岳動搖，天地變色，「現在」用硬如鋼絲的頭髮緊密纏繞著「過去」，「過去」的左爪往「現在」胸口割了一道又深又長的傷口，血汨汨流出，眼看著「現在」就要勝利了，只見「過去」那頸項被勒住就要窒息漲紅的臉孔，兩眼突出，臉孔因為缺氧，蛇鱗皮屑逐漸一片片剝落，他驚駭狂喊，哀聲驚動天地……

受虐者衝突的想像，畫面與語言從來都不是獨立的，終究是和施虐者相關的──另一個將相同因素組織在反向對稱結構中的、與受虐者互相競爭對立的施虐者。在這反向兩者之中，一邊是善的，到另一邊則變成惡的；反之亦然。

他相信自己是受虐的犧牲品，他否認他是施虐者；善與惡自認否認的兩方，永遠沒有交集，除了衝突是他們唯一認可的共識。父親驚訝自己生了一個魔鬼。然而被喚為魔鬼的年少從父親身上所積壓的果實開花爆發了，騷動，狂亂，憤怒，不可控制。

過去操縱大權的時間太長了，他代表某種不可逆轉違背的權威象徵，因為受到脅持不得不低頭服從，儘管心中不平也能抑鬱在胸口無處得以發洩，一旦得到發洩的管道，那就是劍向前平飛數丈遠，能多遠就多遠的各憑本事了。

他與他父親成分相同，只是成分的組合方式相反。

父親忘不了自己在大戶人家少爺的身分，即便沒落了，也「堅持」那一態風光，外表體面，對他來說是一個必要優先的條件；兒子對於體面則是痛惡欲絕，反向操作太厲害，家裡用品一律以功能性的選擇標準，美觀還是紀念性，從不在他思考範圍。

有一天，他竟然買了一組雅致的骨瓷杯，「我覺得用這喝茶，心情應該會很好。」驚喜得讓我大哭，這麼多年，我只能把漂亮杯子往辦公室放，同事都笑我可以去開咖啡廳了……我太驚喜了，難道鐵杵真能磨成繡花針？

「老婆，你是不是最近變瘦了？」他話鋒突然這麼一轉，我有點跟不下去但又滿欣喜自己減肥有點績效了。

「真的嗎？」

「是啊，妳不是總說，太瘦的人，總有一種焦躁的神經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