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寂然
曾聽她,讀她最喜歡的迪金遜。
最大的一場火
發生在每天午後
發現,不會吃驚
燃燒,無需擔心
完成,而不發新聞
向西燒毀一座城
第二天清早,再重新建好
以便再一次焚燒
迪金遜的詩和讀詩的人,有不少相似之處,一樣的天然簡約、幽深微細而富於無羈的想像力。她說,當誦起這首詩時,感覺總有一個「什麼」在人生世間的背景中,就像到了整點就陰森轟鳴的座鐘,又彷彿不動如初的,像是時間,像是宿命,每走過一段,那個「什麼」就將之前盡數消磨,啟蒙出又一段煥新的旅程,周而復始,輪轉不盡。
她又說,同樣是火,但另一個詩人卻不同。她翻出神祕的魯米。
如果你所愛的人
擁有火一般的生活
那就和他一起燃燒
在充滿痛苦的黑夜
做一支蠟燭
燃到天明
……
你並非孤單一人
你抵得上成百上千
只要點亮你的明燈
因為一團
生的火焰
好過一千個
死的靈魂
她說,這些年來,她總讓自己身心透明。現在看來,世事磨礪後,光照耀處,必無陰影,雖仍有稜角,但也更加折射出虹光。而即使未來生命裡,可能再也難以遇到彩虹,但還可借心的一縷微光,將淨光於自身中煥發,如《歌者奧義書》所說,乘著夢的虹橋,抵達「這整個世界都是梵」的本源。
看她兀自沉吟了許久,我才對她說,這個世間不知道有多少人讀過狄金森,又有多少人知道魯米以及翻過一頁《奧義書》,但即使知道了這些,又有多少人不明白:此時當下,時光是怎麼從身心裡,如夜空流星般逝去,如森林野火般燒過,始終迅速、蜿蜒曲折,反復剎那又不停住。
巴利語佛經中有一部《一切燃燒經》,裡面的經文也如詩般直擊人心。經中佛陀對他的弟子們警誡:
「一切都在燃燒!諸比丘,何為一切都在燃燒?眼在燃燒、色在燃燒、眼識在燃燒、觸在燃燒,從眼而生起的苦、樂或非苦非樂的感受亦在燃燒。因何而燃燒?我說此由貪、瞋、痴、生、老、死、憂悲、苦惱,點著而燃燒。」
如佛陀曾說,世間如果有所謂的真理,那一定不是哪一種一神論、泛神論或神我論,世間是無常、苦、無我,無本源、無主宰,佛陀認為世間萬物都是互相依賴互為條件而生起,如此即絕對不可能存在一個遍及萬物並創生萬物的自有恆有實有的本體。
《一切燃燒經》說:「眼在燃燒,色在燃燒,眼識在燃燒……一切都在燃燒!」因此,佛法,佛的想法,是對世間徹底又完全的捨棄所有執取,因為一切都在燃燒,所以應該放下。
世間裡的一切,每次重新生起後就壞滅,我想,我如果能夠覺知到一種超越生滅現象的狀態,那意味著已經親近了涅盤。涅盤是止息,如果還有燃燒存在,那涅盤就消失,如同在黑暗中無法看到光明,光明中也無法看到黑暗。
她聽我講了這麼多,終於忍不住打斷了我說:你的話也許是對的,但在我看來,燃燒卻是炫美,也許酷熱毀滅,但只要能用「心」的精進能量,把無明煩惱轉化成種種色彩,光中還會間奏著樂音,那將會是我們在這個世間最奪目又好玩的殊勝遊戲。
我說,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盤……
她說,你能不能說話裡不夾帶佛經?
我說,可以,我也學你讀一首詩吧,也是迪金遜,也有火,在我看來,也有佛。
你無法撲滅一種火
有一種生火之物
能夠自燃,無需煽點
當長夜剛過
你無法把洪水包裹起來
放在一個抽屜裡
因為風會把它找到
再告訴你的松木地板
我說,再給你找一首魯米的。
她說,我討厭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