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與圖／王慧綺

自有記憶以來，父母親早已感情不睦。父親因投資失當，家中經濟陷入困窘，脾氣日漸暴躁，常為小事怒罵母親。從小受日式教育的母親，個性傳統，總是默默忍受，不敢回嘴抵抗。

在我讀小三和大弟幼稚園大班的新春過年，母親第一次帶我們回娘家。抵達人潮洶湧的台北火車站，由於平快車沒畫位，上車後若搶不到位子就只能站著到嘉義；火車一進站，大家強悍地相互推擠搶著上車占位，懷著身孕又帶著兩個小孩的母親當然搶不到位子。

火車開動後，整個車廂擠滿人，連站立都困難。我向有位子的乘客逐一詢問他們的目的地，當知道有人要在新竹站下車，並徵得同意下車後位子會讓給我們，趕忙迅速站在他的座位旁等候，終於讓母親與大弟有位子可坐。

隔年正月初一，我讀小四，母親牽大弟、抱小弟，帶我們三人依往例回娘家。去年沒位子可坐的記憶實在太強烈，所以當火車進站，我本能地拿出在學校玩躲避球的經驗，立刻左閃右躲鑽上車，搶占了兩個位子。

火車開動沒多久，母親累了，她左手攬大弟、右手抱小弟很快就睡著了。我看到前座有位父親因奮勇幫妻兒搶位子，正愉悅地與他們話家常；後兩座的某家父親只來搶位子安頓妻女後，就下車揮舞雙手歡送；他讓我想到只願待在家裡閱讀《自由談》雜誌，不願意陪我們到車站的父親，心裡既疑惑又不平，不明白為何別人的父親可以到站幫忙占位，而我的父親卻讓我們獨自奮鬥？

我小五，母親在幼稚園當老師時，被操場施工中的木柱撞擊引致腦瘤，只得停止工作。她常囑咐我到藥局購藥讓她服用，卻未見起色，視力因腦瘤日漸惡化呈現複視，日常行走須人攙扶。我考上初一後，某日陪母親到藥房買藥途中恰逢飛機飛過天際，她抬頭說：「好想搭飛機俯瞰台北市。」年少的我，知道現實的家境根本不可能，卻愚笨地不懂得如何安慰她。兩年後，母親往生。

如今時光已過五十四年，女兒、女婿及孫女們總會在暑假出國旅遊，而我的母親卻連搭飛機俯瞰台北市都不可行。母親與我的情緣僅只十三年，她安靜嫻雅，話極少，是否覺得對我們說什麼都無濟於事？

經過人生種種起伏，我漸漸了解兩個來自不同家庭背景的男女要合組家庭，並沒有想像中的容易，其間雙方的個性、情緒、常因環境與經濟的變化而相互牽絆，交錯複雜，這些事豈是當時年紀小的我所能理解。

日後我常想，如果母親不被木棍擊傷，如果母親能夠等候我們姐弟長大成人，不用說搭飛機俯瞰台北市，即使是出國旅遊亦非難事呀！想到再也沒有機會與母親相處，可謂「子欲養而親不待」，這樣的至慟真是讓人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