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田運良
外頭正薄海歡騰、歡欣鼓舞著雙十國慶，台大醫院前的中山南路掛滿兩排迎風飛展的國旗，更遠處的介壽路上架搭了牌樓，旗海翻騰中，張燈結綵、霓虹爍閃地好不炫麗。而現場直播的電視新聞上，總統府前才剛行過軍容壯盛、挺拔整齊的黃埔校閱隊伍，總統也才宣達國慶文告、振臂呼喊萬歲過，民俗遊藝大隊人馬正要群舞經過司令台前……您要回家了，動身啟程往來世。
紅藍警示燈倉皇閃著，救護車喔咿喔咿一路鳴笛闖越中山北路，彎繞過國慶大典的管制路段，穿越人車洶湧，蜿蜒曲折奔回土城老家，這條蒼茫歸途一去不返，單行道了二十年。
蹲在我面前，妻淚湧涕流、濃愁深鎖的，就著一張兩吋、斑駁的老照片，娓娓重現了二十年前那幕黑白畫面的場景……
作為女婿，我應該要當面承歡膝下，虔心貼身瞻前顧後的，只是此生沒緣分親逢稟見相諾，這是深烙在我心頭上一道永不會消褪的疤痕呀。我遺憾著沒來得及參與您臨終前的最後行旅——您惡癌罹身抗禦多時、絕然的離棄人間而令人哀痛逾恆的那段心碎歷程，我沒能披麻帶孝陪您最後一段，只能在每年春節、清明、中秋才開塔三次的妙法寺裡，依著鐫滿整部心經的骨灰罐上的小照片，與您隔世相望。
對不起，對不起我沒來得及向曾健在的您，由衷喊聲「媽媽」。媽媽，您好嗎？
未見；再見。從那時起，我對您粗略但卻深刻的無限緬懷，只能從聽來關於您身旁的幾段故事，片片塊塊堆砌起可能的模樣想像。不過，知曉您與妙法寺的金黃琉璃瓦、鮮紅朱紅石柱，一起藏在桃園大溪的深山上，知曉是華嚴佛陀、三聖菩薩護陪著您在煙雨縹緲間，我們都安心得放下了。
妻說您認命。惜福能捨知分那型的。
當年，義無反顧死生相許嫁給爸爸，是宿命；吃好食壞上山下海，也是宿命；夫唱婦隨逆來順受，還是宿命；病痛纏身侵心蝕骨，更是宿命。生命大河裡，您一直都甘願認命潛心受領、如此隨著夫家的湧波洶濤而逐流。
那天，直到向妻求了婚，妻領我回家向爸爸提親時，才在廳堂拜見到您，神桌上、牌位後的遺像，定格鎖在風光的五十年華，雍容而慈眉善目。我緩緩為您上了香，合十跪叩著懇求您將女兒許配給我，您安靜沒說話，似是默許了這樁姻緣。而我永遠記得那天在心底向岳母大人您：保證的幸福承諾，我一定實踐到底。
然而提親那天，您的五個姐妹也在場，她們哽咽地憶起您樂天知命的善良性格，直嘆天妒好人。面對這樁婚事，當也紛紛兼代母職地對我品頭論足，並且對這樁婚約多所告誡與殷切期許。之後，阿姨們擠在您的房間裡，邊拭淚、邊翻找著您的遺物，綵服縵襖綢裙錦裳麗袍掛滿一整櫥的淚痕，輕薄衣褲摺疊好躲在下層抽屜裡哭，化妝台上粉黛胭脂口紅蹲在鏡前掩面垂淚，床頭櫃邊斜依擺著的婚照框則低頭啜泣著……小小臥房塞滿著一生故事的黯淡頹然與華麗錦繡。
妻還顫顫說了，當年布置靈堂時，翻箱倒櫃要找照片放大當做遺像，無意間發現您的皈依證，一方小小紙牌顯見微塵眾生，才知您是受過菩薩戒的優婆夷，遵奉親近三寶、接受三歸、受持五戒、施行善法的在家居士，我們都想您早已找到了心的寧靜歸靠，把自己放心交給祂、寬心面對來世，真是安穩靜好。
您一定是一直神祕地隱匿在暗處，靜默看著我們重重落搥在自己身上的痛徹心扉的。是的，雖然您始終認命，但也一定是不甘、不忍、不願的。
阿姨她們每人都各慎重選了一件故事，掛回自己家裡的衣櫃作永生紀念，我則清楚記住這幕姐妹情的糾縛牽纏，還有您聽天由命後、絕然返身的朦朧背影。
妻說您安靜。溫淑沉默持家那型的。
家中大小事從來都是爸爸在發落定奪安頓的，您永遠是個小媳婦樣的管家角色，只要三餐準備穩當、小孩教養乖巧、堂室窗明几淨，就算是持家得宜有方了。
您也不是個做生意的料，幫不上爸爸輾轉幾番的創業計畫以及後來勉強撐起的網版印刷事業，屢被爸爸嫌棄連個客戶的上門交易，都談得彆手礙腳的，差點誤了好幾筆買賣，動不動就得承受劈頭而來的幾頓挨罵。您默默隱忍著，為著還能遮風避雨的這個家、也為著這個家所共同編織的未來。
爸爸事業忙，您幫忙著瞻前顧後、看頭護尾，填個單、理個貨、記個帳、管個錢都難不倒您，忘的該收的款項、欠的該還的人情、缺的該送的贈禮，都是您在費心打理收拾。隨著生意日益興隆，屢屢應接不暇下，一家人更少一起同行旅遊了，記憶中最多只是幾回暑假期間或趁過年返鄉之便的隨興走走。一部營業賴以維生的赭紅廂型貨車，爸爸駕駛著、您導遊著，就是全家ㄊㄨ全台灣的最佳寶馬座騎了。沿路顛呀顛、晃呀晃的，履跡行過溪頭、走過彰化……天倫之樂的情景仍歷歷在目，但其實置放在亙長回憶裡，也只是曇花一現。
夫家娘家自己家三頭忙，您死死守護著家城堡，穩穩掌舵著家的諾亞方舟，卻緩緩駛離自己人生的駁岸。那時病床上，鼻胃管、引流管、尿管、注射管各式管線，就像是旅行中蜿蜒彎轉的山路，纏縛般爬在您臉上身上，您就此放任外頭仍風狂雨驟以及家人們的嚎啕嘶喊，循著往天堂的不歸路，消逝在旅程的山路盡頭……
許多年後我置身類同場景，終能感受事業家庭的順逆傾軋，真是折騰糾纏，而人生的雜駁沙粒被淘洗，裸剩殘餘的悲哀印象，卻只在您慌亂倔強地對家的填補感中，獲得少之又少的慰藉補償。我們都太不懂事，時至此刻遽有太多不捨與虧欠，更是萬千渴望再一個真摯簡單的擁抱。
知道您安靜而惜話如金，更想和您寒暄聊天，請您來我夢裡，別人勿擾，我們好好說說談談，講幾輩子的悄悄話。（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