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西零

我和高行健一起，在過去住過的房子前流連忘返，又到旁邊的酒吧去喝咖啡。酒吧裡人多，很熱鬧。大廳的裝飾特別，一張桌子、兩把椅子倒掛在天花板上，還倒掛了兩、三個老舊的自行車，門窗和家具都未曾刷新，保留舊時的味道。想當初我們整日忙碌，哪裡有時間來這裡閒坐？根本不知道離家門口幾步路，還有這樣一個酒吧。

那時我開始寫作，感受到文字表述的樂趣，也慢慢體會司湯達所謂「活過」二字的深刻含義。我並非想當作家，而許多故事就發生在我身邊，觸動最深的，是看到人性的脆弱。用第一人稱描寫女主人公的人生困惑，會被人問到裡面寫的是不是你，其實不用解釋，小說是藝術創作，不是自傳。作者需要憑藉小說裡的人物，展開對人生的思考。然而，人生的答案不是一天就能找到，也不是一年、十年，或更久，可是人活著還是要不斷尋找，這個過程也是一種答案吧。

後來，我們又搬了家，住在郊區一座塔樓裡。那段時間，高行健寫下了長篇小說《一個人的聖經》，劇本《八月雪》、《周末四重奏》、《夜遊神》、《叩問死亡》，藝術文論《另一種美學》，還完成了許多繪畫作品。我自然總是第一個讀者和觀看者。他的作品我都喜歡，但是還是有所偏愛，最打動我的畫作，都有詩意的美，意境深遠。劇作中我最愛看《山海經傳》和《八月雪》，倒不是因為中國題材，而是作品本身精采、動人，而且深宏博大。他工作時間很長，經常到下午三點才吃午飯，將近半夜才吃晚飯，沒有過周末和假期。

曾經有一位女記者問我：「高行健有什麼愛好嗎？」我想說：「愛好文學藝術，難道還不夠嗎？」她看我沒明白她的意思，就進一步解釋：「我是說，除了文學藝術之外還有什麼愛好？」我真的說不出來，其實，文學藝術之外的一切他都不顧，連給花草澆水也嫌麻煩。

綠蔭道上的散步結束的時候，天色已晚，我們回到市中心的家，如同從巴黎之旅的第一站走到最後一站。而這個旅程，實際上，在不知不覺中，已經過了四分之一個世紀。高行健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在法國完成的，包括不同的領域，從小說、戲劇、詩歌、文論、繪畫到電影。相比之下，他在中國的創作只是開了一個頭。

時光一年年過去，有艱辛，也有快樂。現在，我們總算有些閒暇，可以時不時散散步。不過，一回到家，高行健又要準備明天的工作。（本文收錄於作者最新散文集《家在巴黎》，聯經六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