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盛浩偉

一九一三年，新時代的第二年。前一年，明治天皇駕崩、大正天皇即位，不僅是年號更迭，在大日本帝國內地，人民擁護憲政、追求民主、反對藩閥控制的聲浪四起，「大正政變」於焉發生，確立了政黨內閣，而此前十年由桂太郎與西園寺公望私相授受政治權利的「桂園時代」終於被推翻。而同一年，在中國，辛亥革命推翻滿清，民國的歷史也由此展開。而夾在中日兩大國之間的台灣，也不可避免地被捲入宏偉的歷史漩渦裡，抗日行動隨革命風潮四起，羅福星、張火爐、李阿齊、賴來……此外，在激烈的政治行動之外，還有眾多新人準備登場，眾多事件準備發生——

可是此刻，讓我們暫時把目光從時代的流向移開；移到後方，移到那些屬於舊時代、被新時代汰換掉的那一方；讓我們把目光，移到一位名叫關口隆正，這位過去不太引人注目，現在也沒引起多少注意的人身上。

為什麼要將目光放到他身上？他有什麼特別的呢？

其實，說特別，也不是太特別。只是在這一年，他好不容易在台北撫台街（今延平南路）開了一間出版社，台印社；還出了一本書，《夢界叢書》。書的開頭，有這樣一段短語，揭露了編輯出版的初衷：「儒家子孫，燒失祖考藏書萬卷後，始知斷篇零冊之重；猶如俗人費消儲金千金，俄愛一文半錢。於今之時，方輯此不值一文半錢之斷篇零冊，題為叢書，公開於世，目的固非射利。此明瞭也。」——人們都是要在事物消逝之後才能體會其價值美好，而關口隆正在這一時節編輯出版此書，既然不是為了營利，想必就是因為他經歷了某種失去吧。而在這底下，還有一小段話：「然若有同情之君子，賜購讀之榮，能諒追報之意；能於衍波皺紙之際，認屠龍三世之一片鱗，則我願足矣。」

「屠龍三世」，指的是關口隆正本家的父祖輩，清水赤城與清水礫洲。清水家一家，自江戶末期，便是頗具聲名的兵法、儒學世家，而幕末提倡尊王攘夷的志士大橋訥庵、大橋陶庵，血脈亦出自此家。然而時序入明治，這群在幕末曾經走在前端的人們，並未取得政治勢力，反倒因為現代化之風襲捲，加速了清水家的衰敗。而明治這個大時代的休止，亦喚起了關口隆正對本家清水家無以為繼的記憶吧，那是在終結以後，才開始產生的追懷，眷戀，不捨——卻永遠永遠無法復得了。

不只是明治，不只是本家清水家。空有一身漢學素養，卻不得賞識、無處發揮的關口隆正，到了大正年間，也即將被時代所終結。大日本帝國的內地，這類舊時代人物的容身之處已漸漸消失，而關口隆正執拗的個性也讓他無法成功轉換、適應新時代。其實，他並不是默默無聞、平庸無為的小人物，在台灣，他曾經長時間擔任彰化辦務署長、台中辦務署長，治理台灣中部十分有成，他所著的《台中沿革誌》至今仍有不少研究引用，而他另一本著作《台灣歷史歌》更是當時頌揚大日本帝國史觀而廣泛在教育場合被閱讀。此外，他也曾造訪中國東北，任職南滿州鐵道會社等，經歷十分豐富，也不是毫無影響力。

只是，不知道為何，他的名字總是不太被提及。或許是一種命運吧？正如同後世歷史學者評論他的養父關口隆吉是「被隱沒的維新偉傑」一般，關口隆正也似被隱沒在這歷史洪流中。所以，在日本內地舞台無容身處的他，只好跑到台灣這個當時的殖民地，才能勉強擠得一方天地，勉強出版書籍，試圖在洪流的掏洗下留下些什麼。——不過，實際後果並不理想，隔年，出版社就因經營不善而倒閉，《夢界叢書》成為這個出版社唯一的出版品，而其普及流通率之低也可想而知。關口隆正的努力，好似終究沒能保留住什麼。

或許是預知了這個悲劇的下場，預知了自己終究無力，才讓他心中總是積怨吧。這分積怨，促使他寫下了一篇狂放怪誕的奇文〈夢界記〉，這是《夢界叢書》收錄篇章中唯一是關口隆正所著的。這篇文章以漢文寫成，內容簡直就是文言文的奇幻文學，除了正文裡頭介紹「夢界」、敘述不知何處的歷史之外，他還加上了密密麻麻的註釋，說明典故、講述緣由。但讀來，還是無理難解。但這種姿態，他的友人中村櫻溪最理解，故他曾云：「（關口隆正）託荒唐之誕辭，以敘古今之實事，且以述自家境遇。猖狂恣睢，無限深慨」——這真是再貼切不過了。

被時代淘汰的人們自知已然置身夢界。或許，這也表示屬於台灣的文學的歷史，正準備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