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思云
這次回家,打田埂上走過,又看見那幾棵矗立在蒼茫暮色裡的棕樹。
那幾棵棕樹都已經老了,一節節的樹身,到處布滿一塊塊黑黝黝的斑紋;仔細檢視,上面還裂開一道道口子,深可及肉。風從林梢掠過來,一大把一大把枯黃的棕葉,便搖曳著顫抖不停,發出一片窸窸窣窣的聲音,好像隨時都會折斷脫落。
小時候,田埂上種植的棕樹有好幾十棵,一株株疏落有致地排成一行,春夏之交,樹梢頭盛開著一串串白色小花,四周都是稻田,更遠的山巒下邊長滿一叢叢蓊鬱的雜樹,在一片濃得化不開的翠綠掩映之間,白色小花被烘托得分外清麗、醒目,把單純的色調染上了一層變化的美。
種植棕樹,以前本是農家副業,因為棕樹葉子下端,會結出一重重像粗麻布的網膜,專門有人收購,用來編織蓑衣。那時,蓑衣是農家必備的雨具,農人披上一襲蓑衣,既輕便,又實用,再大的雨也不會濡溼衣裳,不論犁田、插秧、除草、收割……都可照常工作。所以有了蓑衣,碰上雨天,農事也不會耽誤。
那一年,二叔從菲律賓回來,跛了一條腿,聽爸爸說:二叔是被日本人拉去當軍伕,在呂宋島作戰時腿被彈片炸傷,因為成了殘廢,日本人便放他回來了。我家世代務農,二叔回來後,已無法再下田做活,便只好待在家裡,替人編織蓑衣,靠一雙手掙一點微薄的收入度日。
二叔編織蓑衣的材料,有些就是從家裡種植在田埂的棕樹上採集的,如果不敷使用,便由爸爸到別的村裡收購,廊簷側旁,堆滿棕樹網膜,幾乎高與人齊,二叔因為行動不便,工作非常吃力,生產量也就不多,有時,二叔為了多打一兩件蓑衣,往往熬到深夜還不歇息,一個人趴在堂屋裡,桌上的豆油燈盞吐出一圈朦朧的光暈,他緩慢地把棕樹網膜一張張攤開,鋪好,先用棕繩結好蓑衣大樣,接著修正尺寸誤差,最後便用一根特大號的針,沿著衣領到腰身密密麻麻地縫製起來。他的一瘸一瘸的身影在幽暗的地上不斷蠕動,周遭是靜悄悄的,只有針尖穿透棕樹網膜的沙沙聲音,在堂屋裡的一角迴盪。自從二叔打菲律賓回到家裡,一天難得聽到他說幾句話,眉尖老是皺得緊緊的,臉上木無表情,沒有看他展顏笑過。我忖度著:二叔是悒鬱的、寂寞的,但他絕不是為了耽憂生活上所遭遇的困境;而是日本人的殘暴統治,已經在他的心版上烙下了一道無法磨滅的創傷。
過了不久,我到村口一位教漢學的老先生家裡念書。有一天,偶然翻開唐詩,看到上面有一首柳宗元的「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跡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詩,好像發現什麼祕密似的,心裡忽然湧起一陣驚喜,這才知道古時候就已有了蓑衣,編織技藝也是前人流傳下來的。那位老先生還告訴我:蓑衣不僅是詩人吟詠的對象,文章中也不乏描述,就是歷代畫家,也常常把蓑衣當作繪畫題材,像國畫裡的農人、漁夫,很多都是披了一襲蓑衣操作的;別看那一襲不起眼的蓑衣,卻非常入畫,妝點在畫圖中,便會有一種趣味盎然感覺,使畫面生色不少。也許我家種植了許多棕樹,二叔又是以編織蓑衣為業,因有這些深厚淵源關係,老先生那番話,在我腦海裡記得特別深刻。
棕樹的網膜除了用來編織蓑衣,還可以把它做成掃帚。這種掃帚在農業社會時代是比較珍貴的,價錢也比一般掃帚為高,那是專用以拂拭衣服、箱籠、桌椅灰塵的工具,和當時雞毛撢子的功效差不多。我清楚記得:那時祖母房裡就有這樣一把棕掃,柄上繫著絲帶,懸掛在牆角邊。有一次,我把它用來掃地,弄得髒兮兮的,溼淋淋的,祖母發現了非常惱怒,順手便拿起棕掃往我身上抽了幾下;棕掃是軟綿綿的,打人不著力,不會感到痛楚;當然,祖母也不是蓄意打我,只是嚇唬嚇唬罷了。祖母說:棕掃怕潮,沾了水,如果不立即曝晒或放在有風的地方晾乾,以後便失去彈性不管用了。
每年夏天,媽媽會把棕樹碩大無朋的葉子割下來,用剪刀剪去尾端,修成楕圓形,綴上布邊,便道道地地成了一把扇子,紙扇易破,搧起來輕飄飄的,棕扇堅牢,一揮便颯颯生風,涼爽極了。入夜以後,螢火蟲在晒谷場上飛來飛去,我便用棕扇撲打,經過一番追逐,我把牠們一隻隻捉來塞入透明的玻璃瓶裡,擺在床邊桌上,眼睛半睜半閉的覷著忽明忽滅的亮光,迷迷糊糊中跌入夢鄉。
田裡收成不好,我家吃的都是番薯籤和野菜,頂多就是再加點配給的米糧,每餐用勺子在鍋裡撈了又撈,也看不見幾顆飯粒,瀕臨斷炊時,爸爸迫不得已,使用竹竿縛著鐮刀,把棕樹上結的一粒粒像玉米的果實鉤下來,洗淨以後,放在開水裡煮熟食用;那果食吃來味道澀澀的;很難下咽,但比枵腹挨餓,的確好得多,為了活下去,也就只好飢不擇食了。
農村帶來繁榮,蓑衣已被雨衣取代,棕掃、棕扇再不復見,倒是尼龍掃帚,塑膠扇子,充斥市場。由於失去了經濟價值,我家田埂上的棕樹已日漸凋零,無人加以補植,現在最後的幾棵,也枯萎得不成樣子了。世事無常,有些東西興起,有些東西沒落,這就是歷史更替的軌跡;正好像爸爸以前耕作不可或缺的犂、耙、轆軸,自從耕耘機、收割機、乾燥機、抽水機……出現,全被棄置柴房一角,蒙上一層厚厚灰塵,任憑腐朽。然而,我這個在農村長大的人,對這些在生活裡曾經看見過、觸摸過,而現在已失卻效用的東西,每一憶及,總是有點惘然。童年逝去了,許多往事,卻仍然鮮活的藏在我心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