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子輪替季節,偶爾出現在水果攤位上,然我倆彼此從不來電,倒不致不共戴天,就只是彼此互無來往,無情亦無意。
「請問可以幫我作一捲沒有加葡萄乾的嗎?」
有時是所上調課以致晚歸,有時則是同學間的讀書會剛結束,更有時是堅持日跑十公里的慢跑過後,約莫晚上八、九點,習慣騎著單車穿過宿舍前的羅斯福路,前至學校對面的素食潤餅攤位,買上一捲不加大葡萄乾的客製潤餅。
我愛吃潤餅,如林獻堂與夫人楊水心一家。童年時期總期盼清明到來,家鄉的傳統市場唯在清明一周前開始販售餅皮,並以清明當日下午四點為終,宣告售罄,又餅薄易乾,不好隔餐過夜,以致家中對於潤餅的吃食有所節制,此一外力因素免除我同樣面對三大節日之一,於端午前後餐餐蒸煮油膩肉粽的惡夢。
餅皮作底,一盤盤炒上來熱騰騰的肉片、青菜、炒蛋、麵條擺放就位,依人所好,一張餅皮的容量,個人功夫,多此少彼,而我最愛在層層食材之間加入大量花生與糖粉,母親年年為此多買一份糖與花生粉,並每每在我施展包餅身手時,一旁冷話諷刺:「你就盡量吃甜一點。」母命難違,我只能盡力。
離開童年,離開老家,才發現潤餅並非時節性美食,我最愛的潤餅,一年四季皆可食,並價格不貴,約半個便當錢,或三、四十,見過最貴五十元一捲。伴隨求學路程,南、中、北部各地潤餅如驚喜包,捲捲內容物皆不同。我深愛北部清爽多菜的搭配法,無負擔,或許是因為來得正是時候,在我自認邁入初老階段。
但總是有例外的食材。
「這麼討厭葡萄乾?」
「對啊。」
「那你第一次吃的時候,看到葡萄乾怎麼反應?」
「就,哇!有葡萄乾耶。」
「然後挑掉?」
「沒有,硬是吞下去,只是想辦法讓它不要跟舌頭有所接觸,認真假裝沒有葡萄乾的存在,忽略它的存在。冷落它。」
「這麼辛苦?」
「對啊,生活已經那麼辛苦,能吃就是福,吃晚餐或宵夜就不要那麼辛苦了。」看似輕鬆帶點豁達,卻疑心注意老闆娘是否將那幾顆可怕的大葡萄乾放入潤餅之中。
我想起一位不愛吃蔥的朋友。一次,這位朋友點菜時忘了提醒老闆炒飯「切莫加蔥」,以致炒飯一上桌,花了大半午休與用餐時間,只為將盤中看似裝飾用的蔥花一一挑出,神情認真嚴峻如大師國寶工藝過程,同時也像南部饕客挑撿虱目魚刺,專注嚴防任何疏失。當下的我敢發誓,若他追求的女孩,看到他如此神情必定立馬愛上他。大半時間過去,桌上一小盤蔥花聚集是人為精工遺棄,然天不從人願,儘管挑得戰戰兢兢,某回當他幾口咀嚼,驚覺剛剛食用的那一口飯中似有蔥花混入,頓時如鯁在喉,難受得說不出任何髒話,你問何以是髒話?因為扭曲痛苦的表情詛咒了一切。
攤位老闆娘戴著口罩,有條不紊地將苜蓿芽、高麗菜、小豆苗、胡蘿蔔絲、蘋果、小黃瓜等各色蔬果一一秩序放入雙麥潤餅皮中。
我突然想起第一次吃柿子的經驗。
那是在入伍後第三天中午,軍營餐廳之中,所有光頭板凳三分之一就坐,上半身挺胸打直,眼睛直視前方,待值星分隊長下開動口令,整餐廳的光頭們例行性口號齊發,雙眼直視前方,以碗就口,鏗鏘開動。
然這餐的我吃得不安,倒不是害怕過度放鬆而駝背彎腰,抑是用餐秩序有誤,而是我發現水果是柿子。
我沒吃過柿子,也從未如此接近柿子。仔細回想,柿子並非首次出現在我的生命之中,從初遇的童年童話〈猴子與螃蟹〉中的配角柿子、農民曆封底柿子與螃蟹的共食中毒──以藕節解,來到現實生活中,柿子輪替季節,偶爾出現在水果攤位上,然我倆彼此從不來電,倒不致不共戴天,就只是彼此互無來往,無情亦無意。二十多年來,始終如一。
從未與柿子靠得那麼近,然這次再相會,卻無法視而不見,啊,我離柿子那麼近。
用餐至末,是審判這顆柿子的時候了。
由於入伍不久,身心理大抵還是在營區長官高壓怒吼、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底下而無法順利如便的緊張狀態,看著桌上橘紅柿子,好似宮廷劇中皇帝賞賜的毒酒,罪名莫須有。要歹戲拖棚嗎?或就此服從?剃了光頭便死心服從的軍中乖寶寶如我,正面思考聯想到桌上伙食全來自納稅人的納稅錢,從頭頂的小帽到腳底的皮鞋,甚至是內褲──別忘了那顆油亮而美麗的免費光頭,捫心自問,哪一項花到自己的口袋錢?又當兵是國民應盡義務,不過是顆柿子,難道是逼你吞下子彈嗎?如此雜碎理由一一牽扯,那就吃吧!
事實上,那幾日餐廳中的電視螢幕正播報黑心地溝油的連環踢爆,並這些黑心油大量流入軍中的駭人新聞。
但要吃柿子,到底要怎麼吃?我對柿子的認識實在淺薄,剝皮不剝皮?有籽無籽?會不會咬一口,噴灑滿桌湯汁?苦的、甜的,還是酸的?吃完會不會像喝中藥那般難受?帶著各種對柿子的想像,甚至想像到隔天不同場所再見,它會以何等姿態再現?板凳三分之一,上半身打直,在雙眼直視前方卻又餘光偷瞄鄰員的同時,幾滴汗水自光頭滑而落地。我將餘光聚焦在少數視界範圍內的弟兄,並聚精會神地專注在鄰座弟兄的用餐過程。(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