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志聰

母親清晨坐在日花剛大把灑下，光源充足的窗邊穿起針線，準備要縫補鬆脫的衣服鈕扣。無奈年紀不小了，眼力日益退化，細細的線條怎麼也穿不進小小的橢圓孔裡。

母親嘆要是孔能大一些，線再粗一點就好了。我在想，母親心裡真正渴望的或許是過往時光能重來一回吧。

而我也開始遇到類似的困擾。閱讀時，有些紙本的字體太小，因而時常困在密密麻麻的文字迷陣裡，看久了眼前一片模糊，眼睛容易痠澀流目油；近視不深，戴上眼鏡又必須不時調整拿報紙的距離及角度。

逼不得已，只好拿起智慧型手機上網看電子報，字體大小縮放自如，看得極為清楚。不過，用指腹在視窗上滑來滑去時，白目的廣告也跟著跑來跑去，如影隨行，必須在右上角按小小的打叉鍵讓它消失。萬一沒按準，廣告便複製似的，一則又一則，沒完沒了。

而沒完沒了的也包括吵嘴時的父母親。

煙硝味中，父親嫌母親煮的菜太清淡了，鹽巴老是放一點點，胡椒粉則寧可放到過期也不使用，湯頭喝起來像白開水，令人食不知味；母親則抱怨父親睡覺又是打呼又是磨牙的，有時夢話連篇。要是不趕緊在他打呼前先入睡，恐怕就要鎮夜睡睡醒醒不成眠了。

然而，母親的煮食風格數十年不變，而父親睡覺時打呼磨牙也不是三兩天的事了；如今兩人竟因吵嘴鬧彆扭，進而將已習慣幾十載的陳年舊事拿出來曝晒挑剔。感情甜甜蜜蜜，你儂我儂時，心胸似大江大海的爸媽登時不見了。當下，雙方的眼睛就像顯微鏡，把事物脈絡放大千百倍，像政論節目裡，立場迥然不同的名嘴互揭瘡疤般，即使再細微的小錯都彷彿變成滔天大罪似的，無可饒赦。

已結婚幾十年的爸媽，一句話或一記眼色便可以看穿彼此，因此吵嘴、刻意放大雞毛蒜皮的事情並嚴格檢視，有時似乎只為了調劑稍顯平淡的日常生活，不至於有擦槍走火的情形發生。因此，我總是老神在在，即使兩造眼中的「不是」放得再大，最後也會逐漸縮小。

但某些事情則是一旦放大了，便再也無法縮小的。

阿公與死神拔河到最後一刻時，已然筋疲力竭，僅靠儀器管線維持住生命跡象。中午至加護病房探視阿公時，已無法言語，大部分時間呈現昏睡的阿公卻意外醒過來，目光如炬，並對著我揮揮手。我天真地（也有些不願面對現實）解讀為阿公的病情出現逆轉，慢慢恢復元氣了，手舞足蹈地與護士分享內心的激動與喜悅。

一半臉龐被口罩遮掩住，似有難言之隱的護士表情有些複雜。身為護理人員，或許類似案例看多了，深深地理解到什麼似的。事後回想，她的眼神彷彿在告訴我說：揮揮手，就是告別的意思啊。

只是當時我渾然未覺，她也不可能觸霉頭地多說些什麼。

隔天傍晚，醫院通知阿公病危。確定急救無效後，醫生讓我們進入加護病房看阿公。剛為阿公壓胸，擦拭額頭汗漬，微喘著氣的醫生失望地喃喃說：「瞳孔都放大了。」

放大，一枚醫護形容器官狀態的字眼，一個文字堆裡的尋常詞彙，在彼時卻如槍似砲，狠狠將我擊沉。或許，努力壓抑情緒的父親怕老人家懷抱太多牽掛，無法安心離開，便胡謅阿公的瞳孔放大，是為了牢牢記住子孫的容貌，因而要我們不要哭花了臉，否則會讓阿公來生難以辨識。

然而凡人如我，除了放聲大哭，還能做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