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項光裕
朋友來電,要我立刻拋下手邊工作,陪他上山。我埋頭工作幾日不曾出門,像牆角亟待清理的灰塵。匆忙準備好東西,一出門,才發現時序已然入秋,氣溫涼爽,天空蔚藍。
朋友將車停在登山步道的入口,入口處有戶人家,一些孩童在庭院嘻鬧著。朋友說:「小時候我也常在這附近玩耍。」我緊緊跟在朋友身後,由他領我進入山中,不久便覺山中僻靜幽然,彷彿山的威嚴將城市的喧囂屏障在山外。在山中,我只聽見風吹過樹林、溪水緩緩流動、蟲鳴鳥語、流汗的身體在呼吸。
爬著爬著,發現有一獨居的農婦在種菜,住在自行搭建的土角厝中,養一隻胖大穩重的拉布拉多。朋友跟農婦打聲招呼,遂又領我繼續往目的地走去。在路上,朋友對我說,農婦平時一人獨居,兒子每周回來探望母親一次。農婦絕少出山,飲食都靠山的供養,感情就靠老狗的陪伴。
走著走著,水聲漸大,來到一處天然形成的小瀑布,一位白髮蒼蒼老人坐在大石上打坐,姿態放鬆,意念集中。朋友暗示我放低音量,我們慢慢前行,不打擾老者修行。走著走著,我呼吸漸漸急促,不得不放慢腳步。朋友回頭見我落後,停下等我,等我追上,便說:「沒關係,慢慢來。」
往更高處更深處爬去,一路上仍有不少颱風來過的痕跡,許多倒木橫亙在山中,阻斷原先的去路。有些樹木被斷成兩截,從斷口長出新的枝枒。朋友在一棵倒木前停下了腳步,說:「這座山還需要一些時間慢慢恢復。你看這條路不能走了,幸好其他山友已經弄出一條新的道路,我們就從這繼續爬,很快就要到達目的地了。」
朋友繼續領我往山中走去,順道問我工作狀況如何,我說:「還是一樣啊,呼,還是在,呼,忙翻譯的工作,但最近……有些,不順利。」我深吸一口氣:「若不是你今天找我出門,我看我一個禮拜都會待在屋裡,見不到外面的太陽。」朋友又問:有沒有找時間運動,或好好放鬆?我說:「唉——」
話沒說完我便踩了空,重重跌了一跤,幸好山路平坦,並無大礙。我尷尬笑了,拍拍屁股,正欲起身,朋友卻坐了下來,示意要我別站起來。
朋友同我一起坐著,兩人一起看著風景,久久不發一語。山中幽靜,我卻聽見愈來愈多的噪音,擾亂這山林原有的秩序。那噪音原來是我正在翻譯的小說段落:
他身陷在輪迴之中無法超脫,像一塊吸飽水的海綿,從四面八方招來死亡及憎恨。他充滿厭倦、不幸、死亡;這塵世的一切令他感到索然無味,無法帶給他快樂跟安慰。
「你啊,不要逞強。跌倒了,也不用急著馬上站起來。」朋友突然說。「記得我年輕時候,有段時間也是像你這樣,沒天沒夜忙著工作,直到健康出了狀況,不得不在家休養。」朋友笑說。「但,其實我心裡清楚,需要療養的不是我的身體。我只是利用工作在逃避某些事情。」朋友轉過頭看我,兩眼帶著一種溫柔,彷彿暗示些什麼。「後來,有個朋友打電話給我,邀我爬山。一開始,我連一半的路程都走不完。但朋友三不五時便約我爬山,我就跟著來爬,爬啊爬著,漸漸身體好了起來,也跟山中的居民熟悉起來。爬了幾年之後,才發現這些喜歡爬山的人,進來山裡面是為了充電,充飽了才能繼續回到外面的世界。你啊,別老是把自己關起來。希望這次帶你走進山裡,能讓你走出來。」
「帶你來爬山的朋友呢?」我問?
「後來我又繼續工作了,因為我們工作時間不一樣,偶爾才約爬山。我想他應該剛剛打坐完,準備回家了吧。時間差不多了,我們繼續往前走吧。」
爬了十五分鐘後,我們終於抵達目的地:另一座天然小瀑布。朋友脫去全身衣物,撲通跳入潭水中,遊到瀑布正下方,享受天然的SPA。我怕冷,起先只坐在瀑布邊泡泡腳,但禁不住朋友一再叫喚,慢慢將身體一寸一寸浸入水裡,適應水溫後,朝朋友的方向游去,同他一起站在瀑布下,享受冷冽的水柱沖刷,將我一點一滴喚醒。
潭水清澈乾淨,就連水中魚兒都能看得清晰。我直盯著水面,讓那清澈的潭水流進我的意識裡,把腦袋好好清洗乾淨。
下山的路上,我已不再氣喘。一上了車便沉沉睡去。
跟朋友一起共進晚餐時,他說:「你啊,一上車就開始呼呼大睡,睡得好香好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