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育萱
清澈見底的溪水因為幾日冷雨而匯聚為一股濁流,轟然在橋墩下方怒喊。所有能見到的行人都在路上匆匆而過,他們身著增厚的大衣,低首不語。我認出幾位藝術家,但雨水打進眼睛,最終仍舊沒有打招呼的興致。
安坐在Meverick Studio二樓,一側的河水演變為橄欖綠,就只花上一兩天連綿的雨勢,整座Johnson小鎮便已不是最初印象中帶有薄透空氣質感的樣貌了。稍微開窗,雨水中的溼草味、泥土中微微發酵的霉陳氣就低低地掛了上來,不經意地爬進三坪大左右的房間內,趴在桌側檢視我的工作成果。我低頭苦笑,因為天際始終擱置著不散的烏雲,稍一抬頭,淺鐵灰的色澤就夠讓人心情不悅,而據說楓紅的季節即將到來,不過眼看幾株染色的楓樹使勁落葉,轉眼隨河而逝,便覺得晴朗之日遙遙無期。
這種極情緒化的感受,基本也只能在這地方潑灑,一個人的暗棗色座椅,一張所有作家渴望的木製大桌子,檯燈兩盞。全然的靜默在此地隨侍,我自然想起Emily Dickinson長年繭居的生活,她幾乎斷絕與外界的聯繫而至多容許身著白衫的形影在訪客不注意時一晃而過,對於她實際生活的狀態,連她的家人或許也無從真正掌握,這樣不張揚詩人身分的中年女子,毋寧是仰賴房間的細微小物,一扇可窺看外界的窗,一隻瀕死的蒼蠅,一份手作的麵包。她捕捉尚可進入視野的、稱之靈光也好的一霎,以筆尖觸及抽象難述的朦朧情感,在無人聞問的時刻,成為某些存在的轉譯人。
愛詩的她是快樂的,從她少數的信函中得以證明,使渾身發冷震顫的是詩,讓腦中空白一片宛如天靈蓋被不知名力量取走的也是詩。我猜測所有的創作者都曾在某個瞬間被摘走腦袋,等歸還回來時已是另一種氣味或諭示。
一如Gihon River及兩側的半淹沒狀態的樹叢,它們正經歷著轉換,可能是路過訪客仰頭驚呼的楓紅,也可能是某位在斜雨中尋找靈感的創作人,一種接受此地氛圍淋洗的命定感。
《最後的伊利亞隨筆》中〈藏書與讀書隨想〉,有兩句話熊熊燃起明亮火炬:
我們不知普羅米修斯的火種在哪裡,
得以讓這個族系的光芒再度燃起。
談論的口吻略微傾向絕望惋惜,似乎凡是存活於這個世紀的寫字行徑,更該援引這句話來自我傷懷。然而,真是這樣嗎?
我將頭探出拉開一半的窗戶,讓雙眼定在變動不肯稍停的水流上,在意念中打撈混濁湍流中的白色浮沫,在這樣的陰雨日,天色的變化已無色彩揮灑餘地,天黑是毫不容情的,一會兒就來。
就在下一波騰躍的河水上漲前,我應該朗誦Emily Dickinson的幾行詩:
Hope is the thing with feathers,
That perches in the soul,
And sings the tune without the words,
And never stops at all.
前幾日滑翔在窗前的鳥群杳無蹤跡,牠們匍匐在隱密棲地,蹲踞的姿態如靈感,如希望,窸窣地取暖,引吭而歌的信號是每一扇久久未啟的門扇,忽而傳出苦思的踱步。而終至雨停的那天,畫家與作家們將擱下工作,在橋上相逢時,不無得意地宣稱那些日子苦熬的碩果。
這會是堅持傳遞普羅米修斯火種的族人們期盼的短暫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