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念舟創作的燒水銀壺、單柄銀壺與銅官窯出土的晚唐單柄陶壺(下)在現代時空交會。文與圖/吳德亮
文與圖/吳德亮
當寶石的壺鈕醒來之後,銀色就更明亮了。
看多了來自日本的銀壺,陳念舟全然中國風、台灣情的銀壺,委實讓人眼睛為之一亮:在北投文物館,坐在他親手設計的木椅上。搶在室內白熾燈之前,庭園花草上跳躍的陽光,透過偌大的日式落地木格拉門,清晰烘托桌上的幾把銀壺,包括單柄的瀹茶壺與大型提梁燒水壺。無論霧光或拋光,壺面忠實反射著內斂的貴氣,以近乎矜持的質感,含蓄地表達禪定的意境。
陳念舟創作的瀹茶銀壺幾乎多為單柄,也就是台灣茶人習慣稱呼的「側把」,材質則全為昂貴的木材,包括紅花梨木、黑檀木、紫檀木、蘭心木等。而彷彿閃爍著鑽石般眼睛的壺鈕,細數之下,也有或紅或黑或橙的雞油黃瑪瑙,或青金石、冰種白玉髓等五、六種之多,顯然光是配件的選擇,就費了相當大的考究與功夫了。
不過特別引起我注意的,卻是沒有壺鈕與壺蓋,壺身上方開了個方形缺口的「廣納注泉壺」,置茶與注水皆無須開蓋,類似早年某些陶藝家設計的「懶人壺」,只是開口更小,司茶人恐怕要更加小心,才不致將水外露而燙傷吧?陳念舟卻一臉嚴肅地表示:為避免茶人因掀蓋注水而導致茶香溢散,除了增添注水的樂趣;由於必須全神貫注瞄準注泉,也是對茶人心性的修練。
我忽然想起多年前應邀赴湖南長沙銅官窯遺址考察,其中一把讓我大為震撼的出土單柄壺,注泉開口與單柄的設計都有異曲同工之妙。果然陳君表示型制的靈感正是來自銅官窯,相隔一千四百多年,陳念舟團隊凝聚眾達人之力,所成就的無垢金銀壺,不僅重現晚唐的風華,更徹底區隔日本銀壺的風貌,而鍛敲出非常台灣、也絕對中國的銀茶器。
「無垢」在佛語意為「淨白無玷」,也是陳念舟與「無垢茶活」至真至美的藝術追求。自稱「無垢茶人」的陳念舟,不僅是一位宣導回歸生活、貼近人性的茶文化器物研究設計家,也是台灣現代舞蹈表演團體「無垢舞蹈劇場」的團長,舞蹈名家的愛妻林麗珍則擔任藝術總監。舞團從台灣本土素材出發,卻不受限於本土;而前衛的視覺風格、沉緩細緻的獨特美學,更為各界所稱道。
從無垢舞團強調的「靜、定、鬆、沉、緩、勁」身體美學六字訣來看,一九八○年代開始醉心於茶、也曾經設計壺型、委由宜興名家製作紫砂壺的陳念舟,近年所創作的金銀茶器,無論美感呈現、注湯節奏,與千錘百鍊成就的韻律動感等,彷彿也與身體語言的舞蹈交融。
除了造形設計的獨特風格,陳念舟創作茶器最大的特色,就在他結構嚴謹、美得令人窒息的提梁:以黑檀、花梨木積成材形塑祥雲型制,再取木小圓角層層相疊構成。與日本銀壺編織籐皮隔熱,或台藝大金工藝術家林國信,將提梁兩側尾端崁以牛角斷熱全然迥異。陳念舟說木質絕對隔熱,但木質提梁要求優雅,且結構牢固則十分不容易,因此才精心計算結構張力,以數十片膠合在模具中成形的積成材曲木,以如意、祥雲的造型,為整把銀壺畫上完美句點,他命名為「適出」。
接著陳君從背囊內取出他帶來的手作茶,四平八穩地以一把單柄銀壺沖泡。我仔細觀察每一個細節,飽滿的水柱與適時的停歇,都彰顯了茶器出水與斷水的俐落。又如他再三引述的晚唐茶書《十六湯品》所說「湯器之不可舍金銀,猶琴之不可舍桐」,強調金銀器泡茶可以使茶葉完整舒展、香氣充分釋出。果然舞動的茶香不僅將白色小瓷杯的波光蕩漾,一一回射在光潔無暇的壺面上,輕啜一口入喉,幽幽花香浸潤的味蕾更多了一分雨前的圓潤。
再看他「台灣系列」的「珊瑚」,橘皮質感的肌理,加上寶石割切鍛痕的珊瑚礁表面,呈現出台灣海洋的豐富意象,無論金瓜或團花型制,逐一鍛敲出的一個個大小不一、蘑菇狀或蜂窩狀的凹洞或紋飾,層次卻出奇地清晰,更像一層層透明的珊瑚在壺面怒放,讓人在品茶的瞬間感受台灣風采。比較起日本銀壺引以為傲的乳釘玉霰,顯然更令人動容,也更高明多了。
陳念舟說,一把銀壺或金壺從設計到完成,必須經過繪圖設計、金銀料挑選、金銀板碾作、鍛錘成型、零件設計、零件精工鑄造、零件細修、壺鈕石材挑選、壺鈕雕刻、建構焊接、木料挑選、提梁曲木製作、單柄刻磨製作等,共十餘道繁複工序。科學的精準計算搭配藝術的精緻表現,才能成就茶藝美學與實用性。
陳念舟說自己醉茶賞茶近四十年,從玩物之人起心動念,不僅深入探究茶生活,更進一步創作茶器物,將金銀與竹木玉石完美搭配,打造了全然不同於日本的金銀壺器,以九九九純金或純銀為材,胎體厚重而飽滿,線條則務求簡潔流暢。他也提出「新董」的概念,認為如果能夠流傳下去,百年後就是古董。
清代文人壺的開創者陳曼生大師,畢生「創作」壺而不「製」壺,陳念舟也不諱言,銀壺的製作係由團隊通力完成:在壺器的手稿完成後,先用三D繪圖進行模擬,再經過至少數萬次的鎚打才能成形,令人難以想像。至於木質把手、玉石壺鈕等小配件,還需找到手藝精湛的師傅來雕刻,每一個小細節都不得放鬆,底部則一律以「無垢」落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