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志聰

在資源回收場門口看見約三公尺高，一手比蓮花指，一手倒瓊漿狀的觀世音菩薩寶像與堆積如山的瓶瓶罐罐為伍。有些蟑螂螞蟻在一旁尋找殘留食物，甚至爬到菩薩身上去了。

菩薩依舊慈眉善目，彷彿不計較祂的寶像是靜待出清的資源回收物品。

走進場區的鐵皮屋裡，我被裡面的陳設嚇了一跳。眼前除了有銅器、磅秤、裁縫機、老式電話……等以前的舊器物之外，更多是大小不一，或坐或站的神像及神獸，甚至學生時代的神話人物蔣公銅像也赫然在列，猶如回到過往時空。

我問老闆娘，哪來那麼多無人供奉的落難神明呢？她說有的是發生大地震時，許多廟宇嚴重塌陷，神明四處借住後未被請回，輾轉遷徙到回收場窩居的；也有幾尊是雕刻師傅刻壞了，神韻不足，沒有辦法開光點眼賦予神性，身分陡降，遂成為無神龕可坐的普通木偶。而大部分神像則是被丟棄的，原因有很多，譬如替人間善男信女消災解厄的績效不彰，或是解決不了信徒的疑難雜症，樂透明牌老是開不準……等等。

住家不遠處有一間小宮廟，香客不多，除了神明聖誕演布袋戲、擺放供品祝壽之外，其他時間算是冷清的。我運動經過時會順便上個香祈福，添點香油錢。那時，坐在榕樹下乘涼的老廟公總是刁著菸，微笑瞇眼跟我說：「眾神保庇你事業成功賺大錢。」當下我都頗不以為然地想著，神明還是先想辦法自救，讓廟裡的香火變得鼎盛比較重要吧。

不知是巧合，或者是神明聽到我心裡的話而感到不服氣，小廟不久後果真鹹魚翻身了。一個假日傍晚，聽說之前有人去拜求香港六合彩明牌，結果連續中了好幾期，贏了不少彩金，晚上請了綜藝團表演酬謝眾神明。基於好奇，吃了晚餐後我騎鐵馬前去湊熱鬧。舞台上霓虹閃爍，年輕女孩們大跳王彩樺暴紅的《保庇》舞曲，廟庭被虔誠求明牌的人潮擠得水洩不通，眾聲喧譁，香霧彌漫，我想神明總算是可以揚眉吐氣了。

但沸沸騰騰了兩個月之後，小廟又門可羅雀了。過了幾天，聽說鎮殿的神像無緣無故不見了。大家議論紛紛，咸認為是花大錢包牌卻「摃龜」的某信徒心生不滿，偷偷把神像丟棄洩恨了。

我仔細端詳回收場內的落難神明，不知失蹤的小廟神像是否也在其中。有些神像斷手斷腳，神器扭曲變形，更有幾隻誤闖鐵皮屋內的麻雀，毫不忌憚地啄神像的眼臉，甚至排泄在祂們身上，狼狽至極，神威盡失。抬頭看老舊的鐵皮屋頂，下雨時，有幾個地方肯定會漏水，想必眾神明們也不時要為了東躲西藏而大傷腦筋吧。

鐵皮屋旁的馬路上車水馬龍，不時讓屋內布滿沙塵。這麼多無家可歸的神明，淪落到三餐享用的不是信徒供奉的香火，而是車輛經過時掀揚起的煙塵。保佑眾生卻落得如此淒涼的下場，或許是慈悲為懷的神明所始料未及的。

問老闆娘平時會上香嗎？她說萬萬不可，因為有些神靈或許已離開神像，此刻燃香，萬一吸引陰間鬼魅跑到神像裡吸取香火，趁機修煉壯大，擾亂人間，事情可就難以收拾了。老闆娘還說遭棄置的神像得經過慎重淨身與喚靈的儀式，才能繼續供香膜拜，就好比犯罪的人服刑期滿獲釋，於進家門前一定要跨過火盆去除穢氣一樣，代表開始要過嶄新的生活了。

在資源回收場裡，落難神明們恐怕得暫時忘掉昔日呼風喚雨，叱吒風雲，萬人膜拜的風光，靜靜地韜光養晦，坐看乾坤翻轉，等待奮起之日，或許日子會比較好過一些。

有位客人詢問了幾尊神像的價格，似有購買意願。雖然覺得不該用世俗的角度衡量神像的價值，卻又暗地替祂們高興，因為不久之後，祂們又能重新當個像樣的神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