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沒有那麼一種永遠／永遠不改變／擁抱過的美麗都／再也不破碎」
──五月天〈如煙〉
1
走過颱風後的校園，仍如往常般寧靜。學生青春的笑語，依然隱匿在歡樂的假期背後。一旁角落成堆打包的垃圾，裡頭枯葉，以及此刻頭頂的光禿枝枒，向我揭示了一場遠去的災禍。細看樹梢，已有若干樹葉再次發芽，在夏天尾聲，以其旺盛的生命，競逐著最後一抹嫩綠。
遠方有嬉鬧的聲音。
恍惚，彷彿是一群畢業生身著禮服，環繞文學院景觀奔跑、留下合影。午後烈陽刺眼，站立遠處觀覽，彷若從樹蔭間召喚出的精靈，正與光線進行躲藏、追逐。
有人不顧炎熱天氣，將寬大的黑袍蓋住頭頂，僅留舞爪的雙手作勢鬼魅，與代表魔法師的一方，展開透明、無形的法力對決。我想起《哈利波特》裡，那能使人藏匿的隱形斗篷。如果再一次套上畢業服，是否就能看到那指尖揮舞的虛空，真有一道道電光的魔法飛躍其間？
或是藏匿黑袍中，我們就能再一次躲避時間的追擊？
2
C，我從沒料到再次相聚，竟是在你的喪禮。
那天一早，天空晦暗，飄著細雨。我與我們的好同學、好哥兒們，默默坐在會場後頭。遠遠地，望向前方你身著醫師白袍的遺照。這景象似乎有點模糊，我盡力不去設想，關於哀戚，關於淚水。此刻雙手是如此溫暖、近乎發燙。儘管初春的寒雨，令我們這些大男孩，不住地顫抖瑟縮在各自的厚衣。然而雙手仍殘留剛入會場時，你父親遞送而至的緊握，問候。我望向他，竟擠不出一句慰問。一瞬間，彷彿在那疲憊的雙眼裡，我清楚看到了你的眼神。清楚地，想起高中的求學時光。而今，不過是三、五年的光景。
C，此刻雨勢漸漸變大。沿著會場棚架，雨水不斷滑落，滴濺在我身上。我不願再多情，浪漫幻想。上蒼是否有那麼一刻，也感動於卑微的人群，而落下幾滴熱淚。或許生命的奧祕，就在那無以言說的公平，那近乎殘忍的，無律則依循的公平。我聆聽哥兒們訴說你離開的過程，那是個晴朗無雲，烈陽高照的日子。你行駛的摩托車失速打滑，飛向一旁電線杆。命運牽引你撞向電杆的，非手，非腳，非軀幹，而是你那聰明的頭腦。剎那，你便毫無痛苦地離去。此時陽光仍如《異鄉人》裡，那可憐的莫梭至死也無法逃脫般，邪惡、災禍地照耀在你身上，炙熱地奪去你的眼神……我不願再多情，浪漫幻想。上蒼是否有那麼一刻，也感動於卑微的人群，而落下幾滴熱淚。C，當我望向前方，你父親將你淚流的母親摟在懷裡，一同仰望你身著醫師白袍的遺照，我仍天真地想從無常中析理出依循的公平律則。最後，僅是憶起你離去時，那邪惡、災禍的晴日。以及此刻，哀傷、近乎溫暖發燙的雨天。
3
C，你的醫學院同學們，大清早便搭上遊覽車，專程南下探望你最後一程。當院長代表致詞，訴說你是如何聰敏，活躍於學業和籃球場，更勤奮於志工活動的奉獻，我竟感到一股憤怒。何以命運抉擇，帶走一位優秀、即將造福他人的醫師？……我望見前方女同學，身穿黑袍，不住地啜泣。那模樣彷若憔悴、重症的病人，透過淚水，沉默傾吐難癒的病灶。那一刻，似乎病株也在我，在會場眾人的體內，悄悄萌發。C，我望見你在英文歌唱比賽，深情的鋼琴伴奏。我望見你在課堂上，閉眼，即興動人的小提琴演出。望見你抱著吉他，在段考後，大夥精神低落的時刻，隨興點歌，演唱。我們圍著你，著迷那嘹亮歌聲，以及永遠帥氣、爽朗的微笑。C，我難忘你替我伴奏，在同學面前自信唱出〈新不了情〉。難忘你這小小舉措，鼓舞過往因成績落後，而自卑沉默的我，漸漸敞開了胸懷。我難忘你在籃球場上，精靈般敏捷的切入，出手！難忘為一次次漂亮的進球喝采，也為一次次的失敗沮喪……C，我感到病株在眾人體內萌發、爆裂。我們無力抵抗病源擴散，直到雙眼紅腫，淚珠乾涸。在記憶面前，我們已是憔悴的患者。
「他根本看不出有任何受傷。頭髮還是帥氣直豎，臉蛋還是那麼瀟灑。雖然眼睛閉著，但就像睡著而已。」
C，告別式最後，你從前一同練習，一同出國演奏小提琴的夥伴，在場中為你獻上動人的一曲。我聽著，彷彿你也身處其中，參與這悅耳的演出。想起導師描述，關於棺木中你的容顏。使我們願意相信，你不過做了一個甜美、漫長的夢。只是不確定何時醒來……轉眼，我已起身在行伍裡，緩慢走向前台。想著適當的問候，然而當拈起香灰，灑向飄煙的爐中，望向你如此靠近、身著白袍的遺照，我竟幾乎無語。只是一句，「我們還要再打球。」
一轉身，你父親攙著泣不成聲的母親，正伸出雙手致意。「阿姨，請你要多保重。」我提起勇氣，望向你母親的臉龐，支吾地吐出單調的片語。然後，是另一陣撕心哭泣，包裹住那至誠的一句「謝謝」。C，我握著你母親的手，在那凍結，冰寒的內心深處，彷彿傳來更巨大發燙的質問。
4
遠方有嬉鬧的聲音。
當我望向前方，僅有閃爍日光，照耀在小徑與光禿的樹梢，上頭已有嫩葉發芽。少許歷經災禍，仍懸掛枝頭的枯葉，則微顫，抵禦著時間的催促。
畢業季隨著漫長假期，早已遠去多時。此刻校園靜謐、杳無人跡。似乎仍可聽聞葉子篩過陽光，落在小徑的窸窣。但我們知道假期過後，一切將恢復往常。年輕的笑語將再次灑滿校園，新知識與成熟思想的激盪，會再度迴繞課室。會有更多興奮帶點哀愁的思緒，迎來下一個畢業季。迎來無數鳳凰花落花開的時刻。
然而屬於我們的過往，如今都在何方？
走出校園前，遠邊教室傳來學生表演話劇及練唱的歌聲。他們正加緊準備開學的迎新活動。一段熟悉的旋律響起，彷彿自很近，很遠的昨日。
「有沒有那麼一種永遠／永遠不改變／擁抱過的美麗都／再也不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