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與圖／曾郁雯

雖然這幾年疼愛你們的外公外婆一直在醫院進進出出，無論如何，一想到他們還在故鄉三峽安住，總覺得我自己還是個大學剛畢業的學生，一切都有父母在前面擋著。

你們的外公外婆特別不顯老，七十過半穿起牛仔褲還很俐落瀟灑，大概因為他們都愛喝茶。小時候不管誰最早醒來就會摸到廚房泡茶，除了家人，客人進進出出也喝，一直喝到睡前，從來不會心悸、手抖或失眠，喝茶就像喝水一樣。

雖然三峽的包種茶盛名在外，我們家喝的卻是最便宜最粗糙的茶枝。你們的外公從桃園農校畢業後，當完兵，進入三峽農會工作，擔任推廣股長，每天絞盡腦汁為農民服務。有一次我送東西去農會給他，那可是日據時代全台第一個農會，回家後跟你們外婆說：「爸爸上班好輕鬆喔，坐在那裡一直跟人家聊天。」

其實那是一波又一波的農民找他討論事情。三峽百分之九十都是丘陵、山區，早期的染料大菁、樟腦、茶葉、煤礦，雖曾紅極一時，一段時間後幾乎都被開發殆盡，後繼無力。近期的農產品除了生薑、柑橘、綠竹筍之外，唯一保留下來的只有茶葉。

我攢到的第一筆打工費，就是去外公的結拜兄弟Masa伯公茶廠檢茶枝賺來的。我從小就愛跟著你們外公外婆四界踅，不喜歡與同齡小孩玩耍，是個內心世界十分早熟的好奇寶寶。Masa伯公家就是茶廠，一大片前埕隨時可以晒茶，請客時擺上十來桌綽綽有餘；進到工廠裡面更是一不小心就會迷路，工廠、住家、廚房各有配置，還記得廁所遠靠溪邊，每次都要有人帶路才回得來。這些記憶都瀰漫茶葉香氣，經年累月堆積成的味道隨往事流竄去。有一年京都宇治旅行，在那個日本茶鄉閒蕩時恍若置身故鄉。

我當時還很小很小，應該還沒上學，不服氣地擠在一群婆婆媽媽身旁，硬是要跟她們一起撿茶枝，那是用雙眼雙手默默角力的競賽，大家嘴巴忙著聊八卦，個個眼明手快，不斷從剛剛烘好的茶葉中挑出賣相不佳的茶枝。因為茶廠收購的茶葉來自不同茶農，混在一起的茶葉有一心二葉、一心三葉，甚至四葉、五葉，撿茶的婦女負責把長的茶梗挑出來，就是茶枝，最後再以茶枝秤重計算工錢。我挑了一下午，也不過一小堆，根本挑不過那些老手，最後拿到那個小而重的五毛錢硬幣，大概也是Masa伯母添給我的獎勵金吧！

三峽雖然出產茶葉，記憶中一直搜尋不到搭配茶葉的茶食，即使現在最出名的金牛角麵包，也不是搭配茶的點心。外公說早期三峽大部分都是茶農，一大早就到山上採茶，採完茶趕在中午就得送到茶市交易；茶廠從茶農手上買到茶，晚上接著炒茶，隔天早上交到台北迪化街茶行，中午再回茶市跟茶農買茶，晚上繼續炒茶；不論茶農或茶廠都是片刻不停、出賣勞力的工作，哪有閒情逸致講究茶食！當時也因為不忍茶農一斤原料茶只賣二十元，盛產期慘到只剩十幾塊錢，外公去鹿谷茶園考察後，決定鼓勵三峽茶農自己製茶，除了邀請楊梅茶場改良中心的人傳授技術之外，農會也貸款給每位茶農三十萬，幫助他們買機器順利轉型茶廠，如此一來茶農就可以自己製茶，量雖然少卻更容易銷售，而且用四斤原料茶製成一斤茶，可以賣到四百至六百元。後來三峽大概成立了七十家茶廠，外公熱血的說他原本希望能有一百家。

你們的外公從推廣股股長做到理事長，這輩子都和三峽農會綁在一起。年輕時長得像日本電影明星小林旭的他，立志不再讓子孫辛苦做田，選擇就讀農校脫農轉仕。當時還有仰慕他的女生每天早上等在路口，想和外公一起搭客運上學，小林旭外公就從田的另一邊繞遠路落跑，害人家常常為了等他等到遲到。一直到畢業後開小學同學會，見到當時在國防部通信署擔任臨時打字員的外婆，不懂Lady first的國際禮儀，沒讓位給女生，被恰北北的外婆罵他是冒失鬼「青仔欉」，從此小林旭變成青仔欉，拜倒在你那身高一百六十五公分、瓜子臉、丹鳳眼、身材曼妙如義大利豔星蘇菲雅羅蘭、眼高於頂的大小姐裙下，一路吵吵鬧鬧，如連體嬰形影不離至今。

青仔欉遇見蘇菲雅羅蘭的故事，雖說是佃農獨子愛上地主么女，歷經千辛萬苦終於結為連理的老梗，但這種老掉牙的故事如果發生在自家人身上，再怎麼陳腔濫調都百聽不厭。

親愛的女兒，相信你們還記得前年某個寒流來襲的深夜，你們的外公突然主動脈剝離，所有的子孫全部趕到林口長庚醫院，當時院方決定馬上手術，我和舅舅四人，陪著你們的外婆聆聽醫生解說，交代手術的風險及各種併發症，最後要求家屬先簽結同意書。在那樣寒冷的深夜，第一次感受到死神就在身邊徘徊的恐懼，多麼希望當時的畫面是全家人圍在桌邊喝茶，我無法想像萬一真的失去父親怎麼辦？就像無法想像有朝一日失去故鄉會是什麼樣的光景。

我們家的茶枝都放在很大的茶罐中，當茶罐即將見底，你們的外公就騎著摩托車去買茶兼看老友，誰家的茶他撥一撥聞一聞就知道。其實貌不驚人的茶枝最耐泡，保存最濃的原味及豐富的兒茶素，兒茶素是天然的油脂抗氧化劑，也可以抗菌、抗病毒、抗癌、抑制血壓、血糖、膽固醇濃度上升；最重要的是兒茶素還可清除人體過多自由基，減緩人體衰老。很多茶農平日也喝茶枝，不知是節儉，還是他們早就深知箇中奧妙？

有一天你們會明白，為人子女總希望父母永遠不要變老，永遠健在的心情，就像回到家永遠有壺熱茶或菜飯等著，僅僅這樣就已經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