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我們搬來桃園後,爺爺曾經來過爸的工廠一次,也是最後的一次。圖/如地
爺爺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我們搬來桃園後,爺爺曾經來過爸的工廠一次,也是最後的一次。
那時我才小學三年級,剛放學回家,門口多了一台陌生的黑頭轎車,爸正在跟一位拄著枴杖的長輩說話,我以為是客戶,便低著頭、三步併作兩步往梯口走,假裝自己披著一襲隱形斗篷,走快點就能不被看見。扭開門把前,我悄悄回頭,兩人的眼神同時看向我。
「這呢嘸禮貌,怎麼不叫人!」爸當場攫獲我的開溜行徑,有點兒惱怒的說。
「您……好?」我直盯眼前這位長者該有的分量,在腦中精選各種稱謂時撲了空,什麼也沒抓到;爸瞪大眼,一把將我拎了過來,挨著我的後腦勺猛地向那人鞠躬;我的視線一下墜入地面,黝黑的大理石磁磚泛起一圈圈波光,餘光中,爸彎著身、語帶歉疚,跟平時的強勢迥然不同。
「阿爸,歹謝!失禮啊!」
「爺爺?」我突然恍然大悟,心底漾起一聲驚嘆,將視線挪回眼前的「爺爺」,細細打量著,跟爸的輪廓真有些相似。
這時哥也放學了,疾走的腳程在上樓前停格在恰到好處的位置,「爺爺好!」哥喊得多響亮,清朗的絲毫沒有一點兒遲疑,爺爺馬上笑得樂了,「鴻鴻還記得我呵,長這麼大囉!」沒有拄枴杖的大手將哥整個人摟進腰際,哥兒們般親暱的搭著肩、有說有笑,我偷偷瞥了爸一眼,他的眼神挹滿驕傲。
後來再看到爺爺,是在大伯家守喪的晚上。床不夠,小孩子全擠在堂哥房間,打了地鋪就睡;夏夜燠熱,風靜止了。那晚,我翻來覆去睡不著,眼睛睜得老大,數著上千上百隻綿羊翻過籬笆;沒有人醒著,大人都不見了。
我起身,躡手躡腳的扣上房門。大伯家的門閂輕輕一扳就開了,我往巷子裡摸黑走著,路燈昏昏黃黃的指向爺爺的靈堂,一路上有些紅燦燦的花籃、花圈,跟白天的印象若有似無的重疊著。
巷尾就是爺爺的靈堂,亮晃晃的燈光把陰暗圈在喪棚外,爸跟媽都坐在裡頭,大人們都在。我往裡頭探了一眼,恰好跟照片裡的長者對視。我還是沒有喊出來,那個梗在喉嚨的親密感被黑夜一點一點吞噬,我畏懼的轉身,在長巷裡拔足狂奔,慌亂的流著淚——誰消失了?
不知道跑了多久,不知道怎麼回到大伯家的,我以為是夢。夢裡的女孩拚命奔跑,跑累了就鑽進樓梯間,一處無人打擾、得以安心的角落。嬸嬸說,當她隔天早上發現我時,我坐在冰涼的樓梯上打著哆嗦,一個人,雙手環抱膝蓋,側臉貼靠著斑駁的水泥牆睡著了。
那是我第一次面對失去,流著淚的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