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也

說再見，是渴望再見你的面，也可能從此再也看不見。

臨別前，你默默倒數，打開每一吋毛孔反覆咀嚼彼此間流轉的眼神日常話語，感受時間惘惘的威脅，還有半年三個月十八天……然後不得不說再見，轉身，人群中隱沒，不見。

時間有盡頭，永恆不可觸探；不可觸探卻仍執戀不捨，無情也多情。

多情的人流連在時間的暗房裡，沖洗記憶，底片一幕幕顯影：球場中某人跳起來殺球的瞬間，走廊上並肩聊天，你斜飛的眉眼嘴角上揚，或無意觸碰幽微心事你流下的淚水，大笑時喘息，搭肩擁抱親吻的體溫，思緒的靈光閃現你們慧黠的對話，生命在靜止的時空裡交會重疊共鳴。

這些在逝去的歲月裡真真切切發生的微塵浮光，像美麗的肥皂泡泡，倏忽就在空氣中破碎，然而留在腦海裡的殘影，彷彿只有你稀罕，因此顯得虛幻，是由你一人的思念所建構的魅影幻境，在往後的日子裡不時回來召喚你，你不露痕跡，只勾起內心一陣陣安靜的騷動。那是在時空之外獨立存在的一個結界，讓你的多情執念封存，是周慕雲用雜草石塊堵死的柱洞。

說了再見之後，有些人果真從此再也看不見。曾經一起說過的話，如風，拂過面頰撩動髮梢，一時攪亂了誰的思緒；爾後，風停，走在車流人潮依序移動的街邊，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似的，只看見一個尋常男子下班後走進便利商店買一包菸，回家的路上無聊吞吐著煙圈，煙圈乍現又消失，就像每日心裡的小煩惱一樣輕。

有些人偶爾再相見，彼此都已改變。你們交換各自的新生活，笑談過往的傻事情分。偶或在眼角眉梢你發現這人流露的一點陌生神韻，或熟悉氣味，你感到新生活的刻痕那麼明顯，而舊日裡積累的情意那麼深長，綿延至今，你還辨識得出，覺得溫暖，這是生命以時間發酵醞釀所製成的禮物，離別不傷，反而得安慰。

你終於相信，從來不曾真正的結束，只有發現。

幾次說再見之後，你發現生命的祕密；與那些智者曾經說過的箴言都無關，那是只有在你切膚體會後才能得到的一點點曉悟：有些人離開，掏空一些什麼，你的生命有部分因此死去了；與此同時，又留下一些什麼，細胞重組分裂再生，部分的自我得到更新，你獲得新生。

縱使這些那些你都懂得，也能預見某一天當這一切終將成為過去，你在高度重複的日常裡俯首沉吟，漸次接受；然而，有些事即便一再練習，當它發生的時候，你仍像是第一次經驗那樣無措心慌，甚至在某些時刻會突然冷不防像是被螞蟻咬嚙一樣感覺隱隱的疼，比如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