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立
文/廖鴻基
夕陽西斜時分,年輕時當過水手的陳老闆,開車送我們到島嶼東南角落的羊頭鼻岬工地上工。
陳老闆在這座海島承包了幾個工程,工地都在鼻岬。
羊頭鼻是座高高凸起於島嶼東南角落的岬角,狀似一頭舵角山羊,掙蹄昂首,眺望東南海域而得名。
海岬三面環海,形勢險要。
岬下海床,溝縱谷橫,錯綜複雜,淺不過容踝,短短幾步之遙竟就深探百噚。水下珊瑚密生。
沿岸岩盤擠壓海岸快速隆升,潮線以上,地勢迅急高攀,高低傾圮,裡頭包藏許多大大小小海洋生物化石。
無論潮汐漲退,季節交替,或風向改變,東西南三方海域的海流差異,所引發的海象轉折,所有逆差,全被放大且頂在羊頭鼻岬上發威。
這裡少不了風,即使暮春四月,當島上所有來去的風都因季節過渡而暫時沉息,可羊頭岬這裡,既是節氣末梢,也是島嶼節氣風向轉換的發軔處。
總是未息先發。
不同時候不同季節不過風向差別而已,頂在鼻岬上的風,終年振振不息,始終不曾停過。
岬邊海域也就少不了風浪,不是東北、西南,也有東南、西北,風是全方位輪替著來的。季風、信風、狂風、暴風,總是約個時機,隨便就邀聚了千百雙魔掌,喚來千萬根善於激浪的獠指,輪流於岬下水域裡興風作浪。
來往船隻,愈是戰戰兢兢渴望平安通過岬下水域,這裡的風浪十分刁鑽頑劣如七月放出來四處作怪的好兄弟,愈是妄於作弄和使足了勁刁難過往船隻。
岬下沿岸,四處可見殘敗的船骸,如一片凋頹的戰場,如一片蠻荒墳場。
陳老闆熟練的讓車子繞著羊脖子盤旋而上,直到羊頭岬頂。
下了車,加上陳老闆,今天的工作夥伴一共二十三位。
一式黃色安全帽,連身墨藍工作服。
岬頂上我們檢查裝備:斜背帆布袋,戴上皮手套,繫緊長筒工作鞋…… 如將要攻擊發起的戰場前哨。
羊頭岬東南面海,地層直陷為一落斷崖,崖邊,陳老闆撥開雜樹枝椏和叢叢芒草,仔細看才發現,崖斷往下,有個直徑約兩米半的規則圓孔坑洞。
陳老闆將長纜一端緊繫洞口,另一端拋入圓洞裡。
陳老闆率先,我們跟隨,二十三位工人一一攀繩垂入洞裡。
初時並不明顯,但攀繩垂進洞口後慢慢就明白了。
通過頭頂坑口,當眼睛適應了光度變化後,懸掛在長纜上的我們,往下慢慢看清楚了整個坑內環境。
這是一棟高聳且垂直而下的桶柱狀建築。
建築物外頭也許光滑,但裡邊我們下攀的牆邊,處處有稜有角。
我們得以踩著隱約出現的橫格稜角,一步步往下垂落。
腳步雖能暫時踏點著力,然桶壁垂立,主要還是得依藉繩索垂引。
我們一步一蹬,謹慎落腳,緩緩垂落。
陽光儘管已經西斜,從洞口漏進桶裡的光依然清晰可辨。
這棟圓桶建物裡有許多突起懸掛於壁上的簡陋隔間。
隔間裡到處散布著大小齒輪、皮帶輪、馬達、曲軸、鋼管、鍊條、鐵管、螺栓等等機械鐵器。表面看來是一棟廢棄已久停工多時的老舊工廠。之間,也看到些扳手、鋼鉗,以及不少覆著塵埃的燈管和燈泡。
這些零件、器械、工具和燈管燈泡,四處散置,多半都已半埋在灰黑深厚不再輕易揚起的時光塵埃裡。
「喂,夥伴們注意!」垂在長纜最底下的陳老闆,抬頭對我們揚聲下令:「撿拾一路看見的燈管和燈泡。」
終於明白,我們這趟工作任務,就是撿拾、蒐集這棟廢棄建物裡的各種燈管和燈具。
一處隔間裡,我撿到一支L型燈管。抹去塵埃,我將燈管放進側背的帆布袋裡。
「喔欸!」陳老闆發現一支柵欄似的排狀燈管,興奮地高高舉著朝我們呼嘯炫耀。下一格夥伴,也傳來一聲歡呼,他撿到一只七螺旋省電燈泡……
我們一路撿拾,一路歡呼,一路懸垂而下。
愈往下攀落,桶壁愈窄,如今所在的位置,筒寬約莫只剩下不到一米直徑。
稍有壓迫感和窒息感。
這時我心裡想,不曉得桶柱底下會是什麼光景?
才這麼想著,沒想到很快的就攀落到底了。
筒狀建物底部,竟然整個鏤空無底。
腳步忽然踩空,嚇一跳,手一鬆,身子就這樣掉落下來。
情況還真像是一只大水管裡漏出的水珠子。
一共二十三顆水珠子,我們先後從桶狀建築物這條大水管裡滴落下來。
來不及發出驚呼的無聲跌落。
幸好,懸空不到兩米,洞口底下平鋪著一盤碟子似的木製平台。
結實地,一一接著了我們的跌落。
究竟是意外跌落,夥伴們有的仰面,有的手舞足蹈,有的一屁股跌坐在上,也有俯趴著的,也有的反應快身手好運氣好,直立栽樹般,直接直立的就站上平台。
承受我們的滴落,先後一一撞及,整座平台竟就陣陣波波漾漾地搖晃搖擺了起來。
感覺像是浮在水面,平台底下,水波漾漾,幾分柔蕩。
這才發現,原來這塊平台是一只大盤子,是一艘平底船般的木製平台,緊貼著海面浮泛在長筒狀建築物底下的海面上。
陳老闆率先跌落,被壓在最底下。我們前後紛亂地一一掉落。夥伴們在平台上跌作一堆。
當最後的一位夥伴也都跌下跌穩了。陳老闆畢竟老闆,他從人堆裡鑽出來,並率先掙著在平台上站起來。
即刻,他吹響哨子,精短地喊了聲口令:「集合!」
「圍住我整隊,圓圈隊形,面朝外,高的靠我站中間,矮一點的順序向外。」語調鏗鏘有力,幾分訓練有素士官長的班兵操練口吻。
二十三個我們,平台上很快站出塔尖隊形。陳老闆高瘦,站中央,我們紛紛臉朝外背圍住他。
「拿出一路撿來的燈管、燈泡,高高舉起!」陳老闆發出跌落平台後的第二道命令。
我高舉L型燈管,夥伴們從帆布袋中拿出撿來的燈管、燈泡紛紛高高舉起。
有水滴型傳統鎢絲燈泡,有胖瘦不一的日光燈燈管,有些是LED排燈,也有不少是大小顆葫蘆型水銀燈泡,也有幾顆是探照燈燈蕊,還有些條狀彎曲彎繞的霓虹燈管、高壓納光燈及小小顆鹵素燈泡等等。
「點火!」簡潔有力,陳老闆再次高喊命令。
我們手上高舉的燈,一起全點亮了。
這時,夕陽沉沒水面,天恰好暗下來。
我們手上高舉的各種燈泡、燈管、燈蕊,適時發出各種不同亮度、不同顏色、不同波長、不同色溫的光。
斑斕,斑燦,五色十光,媲美舞台燈效。
從攀進坑口到跌落坑底,直到此刻,我才恍然明白,我們今天的主要工作,並不是撿拾燈泡燈管而已,更重要的工作內容,就是此刻我們所做──聚成羊頭岬下一座塔頂頂著海面的倒立燈塔。
如岬頂那座燈塔留在海面的閃燦倒影。
腳下波搖,向晚的海風一陣陣吹在我們臉上,我們各自專注望著手上高舉著的光。
今晚,我們是燈塔光源中渺小的光點分子。
感覺有點神聖。
沒人開口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