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學文
北橫道上,山群聳峙,我獨自貼著邊坡上窄窄彷若懸絲的路途,逼近了人世風景,孤孑一身,蒼莽中讓什麼熨貼著自己一顆心,被高速地攜帶著,向前奔流。沿途中,迎面遭遇了幾輛向山下駕駛的車,上山的完全沒有。唯我一人一車愈攀愈高。這車還不是我的。
就是在這北橫路上的此刻,我初次看見了山芙蓉,以多年之後與我相認的如一姿容揭示向我。其實那當下,我並不知悉這倏地竄入的大片繁花為何,只是篤定以為,心中長久貯存著那個名字,應該就是要付與這群山寂靜中,紛紛開且落,了無纖塵的花朵。而這片繁花,如此用情,以內外明湛,沉澱而晰出的淡然之色,填滿了我的胸次。彷彿在說,沒有什麼值得再多傷感,你走近來,走近我,細細觀察我的心。
突然就值得了。在險峰絕道暫歇,山芙蓉停雲滿枝,坡勢稍緩且開闊處,我在公廁前停車。突然看見人影,方幾步外,恍惚竟是他到了,樣子如我駐足,看他停妥機車,才要取下安全帽。也如油門發響,正當戴上了,回頭叫我上車。那個被仔細看過的樣子。我走近,扭開水龍頭,在水下細細搓手,不再留下誰的掌心氣味了。然後我掀開遮風罩,用被山泉浸洗過的掌心抹臉,抬起頭,看見鏡子中和自己分外接近的面目。
我是擁有這樣低溫的,彷彿隔著水面反光與之對望的幻覺。鏡中世界,朵朵山芙蓉緊緊嵌入山色鬱鬱的血肉裡,像不痛的鉚釘。鏡中的世界,只有光色,沒有寒冷。
像每個人一樣獨自懂了,獨自老了。我也終於抵達了拉拉山。入口處降下了圍欄,已經超過售票時間,此行遂再無終點,我足不點地,雙輪迴轉,頭也不回地折返了。不後悔,不可惜,也沒餘溫再想其他,下山路更暗,風更冷。只是人間懸絲又豈有終端了,總在盤著繞著之間,伸向遠方目渺渺處。長路以外終究只是長路。手在疾風裡衝刺都凍僵了,被山峰困阨住的天空逐漸失卻光色。原路下山,便不再見山芙蓉了。
只是獨自記得,再沒有和誰提過,這麼些與他有關,卻從不被明白的花事。甚至於,我也忘了自己曾經獨自地,輕輕遺忘了這一切。
直到今年小寒,相認了,才知重逢更早。半年來見面不識,無花的歲月過後,往後即不能再忘懷了。這也是臨界點。於是我日日騎車經過,看著花開過小寒,過大寒,像把天際的孤寒,山林的銳冷,一掌片,一掌片地擷了下來。砌滿了我的日子裡。爾今終於也過了立春,再經過,僅剩最末的幾朵。我不禁想,這些日子裡反覆開了又落的花都去哪呢。
時光裡不被辨認洞察的葉子們,還將繼續停留在日光裡,為我的生活提供養分。當我自有分寸,守在枝頭,疲憊無比,是否還願意憑藉往昔記憶,再一次開出與前世相同,燦爛寂然的山芙蓉呢。
我還是希望,我將會小心地,把前世的花通通收好,收進我身體溫暖的土壤裡。像山芙蓉一樣,把顏色收攏妥貼,濃縮瘀血在黯豔色澤的花心裡。然後變得透明稀薄,從此不畏寒傷。遂能輕盈地去開,也靜靜地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