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畏畏的走了過來,他擁有原住民少見的高大身型;他坐了下來,在我對面,皮膚黝黑,面容略顯疲憊。我招呼用餐,他客氣的說:「已在巷口吃了牛肉麵。」再三勸進,才意思性的動了叉子。
他的太太反而落落大方,拉著女兒就坐後,隨即自我介紹,從閩北嫁到台灣的她來自貧窮農家,教育水準不高,固守傳統倫理觀,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先生殘廢,很可憐啦,總不能就這樣跑了,何況還有孩子呀!」這麼坦白讓我震了一下,轉頭瞥視她先生,他倒鎮定。
他的右手殘廢,如蜈蚣般的疤痕緊緊的爬抓在斷肢上,讓人看了既心驚又不捨。國中畢業就投入職場的他,為了生活四處奔波,在台電工作時因誤觸高壓電而截肢。
他叫詹正義,是屏東獅子村的排灣族原住民,這天一早,一家三口從家中開車到恆春,從那裡搭火車到左營轉高鐵到台北,再換計程車抵達會場。輾轉來到台北,為的是參加一場新書發表會。託這場發表會之福,他們全家才有機會第一次搭高鐵、第一次吃西餐。
《父親的手提箱》由國家人權博物館補助,屏東縣文化處策畫執行,委請在地作家郭漢辰、翁禎霞採訪報導,蒐集屏東地區二十一位白色恐怖的受難人或家屬,詹正義便是書中的受訪人之一,他是受害者家屬,父親的手提箱就是他的故事。
詹正義的父親詹登貴是獅子村排灣族的大家族,因此詹家成了國民政府來台後攏絡的對象,詹登貴的哥哥畢業於高雄醫學院的山地班,學成後任職春日衛生所,是當地人敬重的醫師。詹登貴則選擇了許多原住民會走的路,也就是職業軍人,但他因身體狀況不佳,只得申請停役,返鄉擔任村幹事。
命運之神的捉弄並未停止,詹登貴先是在廁所塗寫不滿政府的文字,又被羅織跟山地獨立運動扯上關係,遭捕判刑五年,之後,因蔣介石過世而減刑,共關了三年四個月。台灣的政治犯被關三年四個月算是小案,不過對當事人而言,人生從此劇變轉向,他太太受不了如此重大的打擊而去世,才呱呱落地的兒子詹正義,只能由母親幫忙撫養。
出獄後的詹登貴一直無法走出受害的陰霾,自暴自棄,鬱鬱寡歡了二十多年,含恨而終。留給兒子詹正義的就只是那只手提箱。
詹正義提著手提箱從遙遠的屏東獅子村來到台北,在記者會上攤開它,裡面裝著收拾得整整齊齊的文件,詹登貴的自傳書寫工整詳盡,不僅記錄了一生,也鉅細靡遺的把改變他人生的冤獄交代得一清二楚。大家讀著讀著忽然心酸起來,一個優秀的人,一生竟只打包成幾個牛皮紙袋,一只泛白老舊的手提箱。
記者會的場地不大,除了主承辦的機關代表、作者之外,來了好幾位關心這議題的文化界人士,新潮文庫的創立人林衡哲醫師、台灣史專家李筱峰、文學史料專家應鳳凰,大家都說了話,感性理性兼具,會場愈是溫熱起來。
我請主角詹正義上台跟大家分享,他卻躲在最後面,跟他的父親一樣,在人生手提箱的角落,靜默不想發聲,他說就由他太太代表。她站上前去,一一稱呼來賓,穩重而得體:「當我第一次打開公公的自傳、筆記,天呀!簡直是世上最優秀的書法家,公公的字怎麼那樣的漂亮呀。雖然從沒見過公公,但覺得跟他好近、好親喔…。」悲愴的靈魂不分地域,燎原般的感染了人,不論有沒有血緣關係。
或許遺傳自媽媽吧,他們的女兒並不怕生,雖總依偎爸媽身旁,卻有著堅毅的神情,粗獷的詹正義眼睛一接觸到女兒,便會迅速自動的溫柔起來。長期撕扯的生命不再受苦了,更高興的,有了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