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婕

垃圾話

妳上山的時間比其他人都晚。四月底，妳和穿紅色T恤的人排隊坐纜車上去，吃完一串香腸和一碗飯，之後紅色T恤的人不再過來，妳就一直在山腳生活。

妳不曉得為什麼夜晚的時間總是攪和成一塊，難以辨識。九點十點十一點，對妳沒有區分，不像白天清楚的作息感覺。於是夜晚一次次糊塗地就被過完了。那些弄不清楚的，重複的時間，妳從房間走去河堤，待在那裡。河堤上有一座座接駁的橋。恆光橋，道南橋，萬壽橋，和街道雙生在一起。

堤防在修路，石塊亂堆。妳穿太軟的鞋。總有運動者呼呼喘著就從妳身邊過去。幾個友人告訴過妳他們住在橋的哪裡，妳總以為是很遠的地方，無法抵達。因為那些街名都像地道，光用想的就讓妳感覺陷落。儘管實際上只是一段二十或三十分鐘的步行。

這裡四處都是凹槽。百年樓。悅讀區。商院中庭。那些結構都像底盤一樣。輕壓，慢慢放。妳問C，點火的動作意味什麼，他說放鬆，妳聽成放手。妳抓住後座，一指一扣，再次上山。C的背影搖晃，沒有表情，像貓。九月的夜，妳看見座座塔台默立山谷間，無人造訪。寂寞的模樣。

上次來的時候，妳也粗心忽略了塔台。妳發誓不再這樣。

回過頭，夜空中只剩高架，一列列捷運車廂。開到終點站的車體，此刻就像漫畫裡的龍貓巴士，軟軟地行駛，發出夢幻黃光，等待來不及長大的乘客。妳知道那些堤岸的跑者，終究會越過一座又一座橋，抵達校門口碩大的碑面，在河水流盡的地方停下。妳知道，有人經過校碑就失戀，也有人經過校碑成了家。

校碑標誌出學校的位置，有昂揚的字樣，記載制度，學歷與地域。總有人跟妳碰頭時喜歡約在那裡。他們問妳住在何處，妳會玩笑回應：「我的房間離學校走路只要兩分鐘，你就當我住在校碑裡。」實際上妳以雙腳計數的那兩分鐘，就是妳的橋。雖然妳沒有安靜吉利的橋名，可以留一道光，指稱一個方向，或一種年老。恆光，道南，萬壽。妳的橋又該是什麼模樣？妳不知道如何重砌，再造一個自己。

於是那樣的時刻，妳只是把「自己」從房間裡借出，用奇異的技能挖下半塊牆壁或地磚，危險地運過橋，回家時再隱密補回去。妳不對任何人透露妳僅是房間的贗品。薄弱，虛假。妳不透露。那就是妳。

唯有校區邊境，包夾的後山，河堤，才讓妳感覺真正置身此地，不需要房間障蔽和接應。尤其河堤，讓妳理解魔幻，走一遍水岸，帶妳上天堂，也讓妳跌落谷底。久讀的友人都和妳一樣迷戀後山，河堤。堤邊的球場，石椅，自行車，山間夜景，螢火，花季，聊起來總是歷歷分明。房間之周，生活之域，這是你們共有的回憶。

上次一個朋友載妳回來的時候，問妳附近怎麼一塊學校的標示都沒有，妳才注意到確是如此，沒有任何告示註記校區的存在，唯獨路口豎著幾塊藍色牌子：「河濱自行車道」，彷彿接連後山的河堤，比整座學校更重要。

但妳遲遲發現，沒有人談論塔台，沒有。沒有人注意成排的黑色電纜，比有光害的夜色更黑，徹夜握住天空。堅固簡單的構造，把風景的密度扯在一起，形成大片的沉默。沒有人注意塔台的一切。儘管塔台如此連綿，跨過被愛戀的河面和古木。

妳替塔台抱屈。

妳願意和不會說話的塔台一起度日，妳願意。雖然妳長久窮困，能給的不多。妳是沒有記憶點的女人。

至少離開前最後一次上山，妳會好好替塔台徵友。找一個不離婚的人，留下來，將妳取代。

塔台將徹底忘記妳。這是最好的結局。

背面

後山是這座城市的背。我告訴C。也許是這樣的緣故，住在這裡總有種邊境感。每條路走起來都像線索。剛到這個地方時，我以為這些路會通往什麼。可是盤纏的路，走到底卻空無一物。連一對耳朵都沒有。

如果途中真的出現一對耳朵，我願意把所有祕密都告訴他。哪怕是大嘴巴。

C說他喜歡這，因為有愛過的人。他在這以外的地方，和我談論「這」。而我不曾在這裡愛過任何人。任何背部。我的遲緩異於常人，慢熟，晚熟。河堤第三年才開始走，沿路花開，走著走著就變成夢。夢的背面翻過去還是夢。那個清晨我夢見母親考取博士，研究計畫卻是氣象預報。明日無雨，天氣晴。大雷雨，帶傘。有時多雲，貫穿四季。

夢裡我以為自己虧欠了母親的一生，醒來後她還是那個只要好丈夫好女兒看連續劇就會快樂的女人。而她一直非常擔心我。

戲裡總是這樣演的：戀人到來，就把未來帶回來。

賣火柴的小女孩，被火柴點燃。

那段日子我儘可能禁絕文學的閱讀。那些東西都是易碎物，尖銳支離，容易損傷。我日復一日啃理論，學說，輪廓清楚。不讀書時我在河邊走路，走過眼睛，走過下巴，走過膝蓋，走過腳踝。蜉蝣生物大批地死亡。無性衍生。

沒去河堤的夜晚，溪流跟球場，仍都好好在那吧。世界上真的有比房間更孤獨的地方嗎。更像背面。無臉之臉。

也曾正眼轉回去，偷偷看過一瞬間。

想不到幸福，真是稍縱即逝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