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臨溪路70號的研究室內讀一本《追憶》的書，作者叫宇文所安，一個企圖再現中國古典文學往事的西方人。我讀到書中一段話：所有的回憶都會給人帶來某種痛苦，這或者是因為被回憶的事件本身是讓人痛苦的，或者因為想到某些甜蜜的事已經一去不復返而感到痛苦。

我闔上書，到劍潭捷運站搭車往忠孝東路去看一個多年未見的朋友。站在十字路口等燈號變換時，一抬頭，眼前幾節捷運車廂緩緩經過。一些楓香的葉子落下，枯黃的葉。台北的什麼楓香三角楓之類，很少紅豔徹底，有時還未落下已經乾枯，與兩個星期前在日本看的楓葉不一樣，舖地舖天的全是鮮紅欲滴的小葉片，隨便從泥壤中拾起一葉都似充溢飽滿的殷紅。在陰暗的春天不來的台北天空下，我一直想起已經遠遊的你。

我記得秋天來時，搭捷運要回我們都曾經有青春眷戀的外雙溪，你曾經也在那個溪畔有一段不能言說的纏綿嗎？車子停在劍潭，望著窗外，驚訝地看到下方不遠的攤販集散的馬路旁，正在選圍巾的你。我一直未向你求證，二悾悾六秋天剛來時的士林街上，那是你嗎？此刻，過馬路的我，突然想起，你會不會也正在車廂中看到我？或者，那一次看的並不是你，會不會是一場夢境呢？我幾乎想不起你有否描寫夢境的文字？

許許多多過往的聯結幾乎全圍繞著寫作與閱讀，我們討論李銳的小說，討論你寫的關於死亡的作品，而你不吝惜誇獎我寫的〈安魂曲〉的小文，是的，你說，文字是最無能為力的一種告別儀式，只為死者安魂，生者魂安。我曾經遇過一位教過你課的教授，他以為你是中文系的，而我也幾乎忘了你與我討論傅柯、海德格，你是哲學系畢業的。

有時，你來我研究室聊天，有時我們在電話中互爆文壇學界的蜚聞八卦，笑得不可抑遏，最後照例總要為彼此道德上的潔癖唏噓哀嘆一番作結。好像就是那樣了，你離開臨溪路到嘉義又回台北，話題還是一樣，隔一段時日，在電話中聽你細訴編書的種種，也聽你偶爾揶揄我時大笑的聲音。《告別的年代》，我們不知道那就是你決意要遠遊了：

死別是最徹底的告別形式吧，這些朋友，頂多生命走到一半，怎麼就走不下去了？酘酘因為上天比較疼愛他們。最後走的人，必須關燈。留下的人，必須落淚；必須接受功課，學會承受離別帶來的苦，或者不苦。酘酘

我要感到憤怒嗎？遠遊的你，再不會老去，當我們這一群人都滄桑老去以後，你孤傲地，不願進入中年。所有在神域仙界的人都不會再老，難怪遠遊的人從不再歸返。原來，上天比較疼愛你，人世間的牽扯不敵上天的橫奪，你忻忻然遠遊。一路平安，親愛的清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