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秋停
四月天,陽光和雨絲纏鬥無數回合,薄陽總算露臉,邀約我們自淡水街坊走往河流出海口,登上五虎崗,方形城堡就坐落在前頭。孩子們從入口緩坡開始一路玩笑嬉鬧,一邊跑著一邊興沖沖地說:「紅毛城在社會課本裡頭有!」
一圈圈光影從林間撒下,總覺得還有其他的聲音沿路喧嚷著……
岩塊砌起護牆,路邊堆疊錯落著灰白和紫色。綠蔭接連,灌木叢引導遊覽的腳步,爬上斜坡,那紅色建築便矗立眼前。孩子忙於樓前玩耍,或在階梯、牆門間胡亂地鑽探,我則踩著地磚,依循光影走進歷史長廊。厚牆挺立,如強韌的根莖緊咬著土地,牆間夾著小窗,從外頭看不清楚裡面,自裡邊則能瞥見天空的轉變。這堅固的堡壘,便是史書記載的馳名沙場。
威廉王子號模型棲息展覽廳中央,風起浪湧,懸掛牆上的攻防情節隨之晃動重演──啊,大船載著利砲登陸,落後島嶼任人占據為版圖。想當年,先祖赤著雙腳空著拳,流血拚命也要保住自己的家園,而滿腔的憤懣無人理會,人為刀俎,貧弱子弟只能如魚肉一般。西洋住屋蓋了起來,翹鬍子身影於舞台上扮演著貴族,福爾摩莎的讚譽卻換來一連串悲哀。
辛酸血淚揚滿美麗之島,壓制不住的憤怒揭起木條和竹竿──族人誓言要攻上山頂收失地,熊熊怒火蔓延開來……蘆葦、竹子和木材嗶嗶啵啵,紅毛土城於是被夷成為平地。歷史於廊間迴繞,煙硝砲火如潮浪襲來又遠去。暴動平息,大船復來,另一批氣燄高張的神色再次出現。滿目瘡痍的崗嶺鋪起石灰岩,牆垣隨著強權一次次建造、崩解。這方歷史舞台便這麼拆了又建,建了再拆!
盤石奠基,磚塊厚實牆的內裡,外牆則塗上一層層石灰,蒼白的城在砲火中染成了鮮紅!孩童於樓層間碰碰碰跑著,磚與泥在牆間相互地壓擠──嘆息聲混著狂笑,各種語言於此匯集,空氣中揚滿傷痕記憶……隨後他們輕快的腳步蹦到南側邊露台,於雉堞和槍眼間好奇地張望。四尊古砲靜立牆邊,仰著砲口對準城外,虛張聲勢的姿態從以前擺設到現在。隆隆砲聲於遠方傳響,雲朵寫滿滄桑,集體飛往另一個時空。從東北側角樓遠眺──淡水河奔流入海,觀音山的綠蔭和這頭遙相呼應,斷裂桅杆及當年風發的船帆,已隨波消失於地平線外……
領事館裡,壁爐的火燄隱隱閃閃,書桌、家具和保險箱陳列廳堂,橫寫的字跡歪歪斜斜,文件焚化爐裡殘留著灰燼。
孩子可能夠想像當年這裡所進行的決策和生活?必須說和不忍說的故事寫滿一屋子,他們卻遊走得這樣倉促,才一溜煙便衝下樓,從小洞口鑽進底樓的牢房,轉眼又蜂擁到門外的放風院。大小石頭循著歲月往上堆積,將凌亂堆成了整齊畫一,陽光從上空撒下,多少罪犯曾在這兒晾晒著。
遊客忙將時間快轉,從地牢爬出,便奔往東側的領事官邸。磚雕駐守廊柱,青草地襯著紅磚樓,綠欄杆則為立面拱弧畫出美麗的線條。墨綠色窗扉推開,大片陽光投進屋內,十九世紀的客廳、餐廳和洗衣間便停格在眼前。從入口樓梯爬到樓上,三個房間靜默地排列,窗戶緊鎖,床架寂寞,掛燈日夜空懸著。
紅磚細數晨昏,光陰映出歲月的光彩。孩子們於廊間追逐,頑皮匿身拐角再哇地突然出現,引來一陣驚嚇笑聲,或者喜孜孜地跑到長廊最盡頭,對著廊間大聲地高喊,再屏息聆聽迴廊傳來什麼聲音──時空太過嘈雜,總聽不見當下的回音!
世事人情深埋地裡,陽光移轉,豔麗玫瑰開出滿園彩色,咖啡座散布園內,一百多年之後,我們總算擁有下午茶的悠閒。
清朗天空及淳樸的磚牆,連綿成眼前動人的景觀。觀光客懷著遊覽興致於城裡頭到處走,從灌木林走上階梯,又沿著階梯穿進迴廊,官邸後方延出一條長甬道,孩子們繼續在草地上跑著跳著,我則緩緩走著石子路。青苔於踐踩中滋生,小花兒從石縫裡長了出來……
回頭望──樹蔭護衛著坡嶺,清風襲來,綠葉於林間窸窸窣窣著,仔細一聽──沉靜的周遭漾滿了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