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伯軒
周末連假春意冷峭,一早出門感到長風陣陣,這季節的脾性捉摸不定,忽然的憂鬱卻相對添了幾分涼爽愜意。車行經過新生南路與辛亥路交叉口,紅燈待轉,又是一陣密密的風綿綿而來,行道樹竟隨風飛散了落葉片片,那降落的姿勢,如同千百傘兵續續登陸的英姿,斜斜地,也許是四十五度,訓練有素,安全著地。
都說,最像秋天的就是春天。飛花與落葉,下降或翻飛,俱堪美麗。
自小,我便喜歡落葉。我喜歡落葉騰降翻滾的姿態,千千萬萬,如雨一般,有時是春末了,有時是秋來了。剛開始地面還不甚多,風一陣陣不停地吹,那萎落在地的,一股勁地順著風的方向,嘶嘶沙沙,磨礪著粗糙的地面。與風平行的視野,可以看見前方的幾叢奔騰不止,又一個停頓,後方的卻跳越而上,像是在越野賽跑的競技場上,趕著奔向歡騰的終點。偶爾,還有那三五成群的,與風爭執糾纏,大越虛空,自顧自地上上下下。整個畫面看起來,就是熱鬧。
落葉積得厚了,又安安分分地疊著。行人走過或是自行車輾過之時,那悶脆的聲響,有的乾,有的溼。但無論如何,踏在那上面,總是比冰冷乾硬的磚道更添幾分情致韻味。我總不明白,落葉實在也不礙人,何必要清掃呢?踩在軟厚的落葉上,再名貴的氣墊鞋,也沒這麼護腳。
但我們總是得掃地,從國小配派到外掃區時,拎著張牙舞爪的竹掃帚,在畫定的打掃區域,「掃──掃──」的一陣陣的聲響,把落葉兜成這一落那一落的。只要夠乾爽,每次我總想像著像浪漫連續劇裡頭的場景一般,捧著厚厚的落葉,往上灑、再往上灑,我複製對於無邊蕭蕭落葉的想像,就算副衛生股長會向老師告狀,我就是覺得好玩,覺得漂亮。
浪漫,是一種寂寞的品味。在國民小學是這樣,在軍中更是。何況身為軍人,已經不似兒童那樣可被允許任性。修飭性情如芟剪花樹,那紛紛凋落在連集合場上的,還得每天早上集合點名前,由新到部學弟全副武裝地捧著竹掃帚,掃──掃──掃,總是聽到那刮刺的摩擦,才覺得一天開始了。
比起連上的其他公差,我更喜歡掃落葉。哪怕後來我也成了學長,這種瑣碎的事情自有人該打理。但我也還是總愛趁著空,找上隨便一位新兵,陪著我一起把連集合場的落葉攏在一起。連長說,掃起來的落葉,我們就倒進花圃。任憑化作春泥。
軍中的那一年生活,過得異常忙碌辛苦。過多的業務量壓在我的身上,加上例行的訓練與任務、裝備抽檢,時不時還要應付連上幹部的百般刁難。在退伍前三個月左右,我才因疲累過度參加忠烈祠春祭任務當眾暈厥,不久後,又在準備出任禮砲任務的同時,被要求代表營上撰寫紀念古寧頭戰役的論文。身心俱疲之中,連上士官依舊要求我種種的訓練,一時之間,精神大受打擊。
我滿是委屈與憤恨,勉強撐過了那一陣後,某天放假,同樣的春末,陰陰鬱鬱的天氣,我恍恍惚惚散步在陌生的路途,跳上陌生的公車。車輛隨著陌生的路線行駛,我調伏心情,整理思緒。在那時我心中尖刺著種種不平與仇怨,既恨那些仗勢欺人的士官,也埋怨直屬軍官。
空空落落的眼光輻散車窗之外,心裡大約想著什麼,也許一無所思。忽地撩過視域,我見風乍起,幾叢業已枯黃的脆葉,翻滾而上,相互繾綣,直到三、四公尺高。風未停,枯葉兀自與風糾纏、隨風搖擺,竟成了灰階的城市,一道鮮豔的美麗。壅堵的公車依然緩緩而行,我的臉頰熨貼在大片的車窗上,用力擠壓著抬視的眼光。嬉戲的枯葉,調皮得像輕盈的蝴蝶。
我就笑了。被人捏緊枯皺的心,疼痛到密不透風的胸懷,忽然喘了好大一口氣,舒活了過來。
至今我仍不知為何那一幕竟然讓我有莫名的輕鬆與喜悅。
曾在修習佛學的課程中,看過一部電影《無涯歌》,內容講述元曉大師的修行故事。我對佛學的修持淺薄,對人生的體悟恐怕也欠缺。可是電影的最後一幕我卻依稀有了些感觸──記得是元曉大師的兒子來找他,元曉大師要求兒子清掃寺院外的落葉。在俯瞰的鏡頭下,掃──掃──掃──,終於把散落一地的落葉兜攏成一堆了。
電影播到此處,我早已明白其中寓意:煩惱如落葉,想要盡除,談何容易?
果然,元曉大師的兒子說:「掃完了。」卻見大師緩緩走去那一堆落葉中,隨手又抓了一把,灑落在庭院中,反問他:「真的掃完了嗎?」影片就結束了。
不是這樣的。觀影的當下,我心中也導演了最後一幕。
元曉大師直立一隅如如不動,而清風徐來,吹得大師的衣襬抖振款款。庭院矗立的樹,依風緩緩,緩緩飄散,飄散落葉片片。大師悠悠地問上一句:「真的掃完了嗎?」如此,豈非更能顯現出人生煩惱是如此自然而然,難以輕易規避?又或者,何妨風飄萬點,任憑那委地的由四面八方散去,再看那紛紛墜落,斜斜地、也許是四十五度,大師帶著我們觀那降落的英姿,神情遙遠,一個轉念,煩惱就是菩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