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鄭雅芬
如果不是因為成為了一個母親,或許我永遠也想像不到,透過一個旁觀者的眼,原來父親是一個如此疼愛孩子的人。
他總是彎下腰,用一種最體貼的高度,陪著小孫女兒細細觀賞她眼中的發現;總是側著耳,無比享受的、專注的諦聽小孫女兒如枝頭雀鳥的軟語啁啾;他總是可以很輕易的就放聲大笑、手舞足蹈;總是可以隨時的就被撩撥起歡樂、浪漫的情緒。
時間,伴著春風跨越了年代,在一老一小盈盈的笑語中漾出了蜜。
會不會,其實繁花正盛,我卻還在自己的冬季,遲遲的向更遠的地方張望。是不是,我以為等不到、要不到的,其實一直都慎重的擺放在眼前,只是讓飄落的纖塵蒙上了心……
就在去年,叔叔在新店郊區的山上租了一塊田地,讓一心嚮往返回通霄老家耕種的父親得以活絡筋骨,聊以解憂。山上的幾畝方田,當然不比遼遠富饒的遠方故土。但父親的快樂與滿足,洋溢在他的眉宇、唇間,濃得化不開。
生活的節奏突然輕快了起來。收拾好上半天的辛勞,換上一身舒適簡便的工作服,立刻接手下半天的農務。父親一刻也不得閒坐上野狼125,揹起紅綠相間的網袋,瀟灑闊氣的揮手道別。
不用親臨現場,我已經可以預見:燦亮的麗日下、秀巒環抱的蔬圃中,彎腰勤耕後,那飛揚的神情。那在一片黛綠與釉青的大地間,擦把汗、迎向風,荷鋤而立的英姿。
日幕低垂,鼓脹的網袋盡是豐滿的收成。地瓜葉、甜玉米、青江菜,豌豆、絲瓜、菠菜、芥菜……父親掩不住的驕傲,藏不了的喜悅,像是招喚著我們趕赴一場青青草原上的盛筵。枝繁葉茂,春華沿路相伴;有和風,有綠蔭,有一切最好與最美的氣息。
只有在最靜、最寂、最高的夜空裡,如織的星流才會串成一彎清淺,逶邐成天邊的黎明。
蹀躞的步履,走過了三分之一的歲月。一路上懷抱了太多的雜質,讓我始終用難解的憤恚,怨懟著父親的卑微、小心、怯懦與剛愎。
直到跋涉過萬水千山,我才終於學會放下僕僕的風塵。鬆開手、抖抖身,以一片無瑕的冰心,感受那滄桑的靈魂所綻放的,溫潤的光彩。深深鞠躬,俯身向這有情天地獻上感恩。那是珍視著手中所擁有的、雙足所實踏的,從不捨近求遠的護持之愛。
父親教會我,低眉、細望,才能品味人世間最平凡雋永的況味。往下扎出愈深的根,向上自能伸展出愈昂揚的姿態。
纖塵不染、如水澄淨的夜色中,那虔敬的九十度——是我所遇見過的,最美麗的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