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學文
濃厚的焚香氣味,盈耳的梵唄聲音,在門外一處彎道過後,了無痕跡。
在開車往宏華寺的筆直的路上,我看見道路不斷自消失點奔湧出現,伴隨兩旁樓屋建築,緩慢卻有力地沖擊向我。這幻象並非憑空而來,因為縱谷為花蓮溪沖積而成之狹窄平原,就嵌在中央山脈與海岸山脈之間。
道路是最逼近自然造化的人工,於一針端細微處,可以開展出其所內蘊之無窮世界。
我右腳在油門和剎車間跳動,調整著車輪合適的轉速,有時在紅燈前完全停止下來,同時想著,樓屋是空間,而路好像更接近時間。時間運轉,因此空間才容納了生活。我們日常是不能不走到路上的,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想到了住在宏華寺的外公,外婆,和小舅舅。他們在裡頭是不再出來了,只能我們親自走進去那所在。
一年就去宏華寺一次。我握著方向盤,轉頭問母親,知道宏華寺要怎麼走嗎?因為往年都是父親開車,而我總是因早起,在半途很快睡去,醒來便已到了。母親說不知道,但應該會有指標。於是放心沿著寬闊的道路一直向南,不再遲疑。
可能是因為前一夜下了大雨,今年的空氣顯得特別清朗明淨,晨光斜斜掠過海岸山稜,在中央山脈坡巒上降落了,把林樹的枝葉映照得歷歷森森,感覺接近許多。而離我們比較近的路邊的房屋,漆成粉白或淺灰的牆面,也在晨光中呈現琥珀般堅韌、柔軟的質感。周圍大氣,像排列縝密的結晶,嵌著我們,一呼一吸都很剔透。我想,這樣數不清的葉面啊,上頭所沾染的塵勞,是否都可以洗刷恢復了原貌,那些煩惱裡不能不背負的生活啊。
後座放著四樣水果,顏色各自都很鮮豔,分別是蘋果、芭樂、水梨、葡萄,多久光合作用才換得的結實。方才在我們家附近的市場裡,看母親猶豫了很久才買下的,是慎重地揀選要帶去拜訪吧,但最後不過是挑了這些我們平常吃的水果,遂覺人世契闊,也並不離平常居住的城市太遠。
母親說,宏華寺便棲止於此路左側的海岸山脈裡頭,不知道再過去多久的地方,十字路口轉彎,藉一道橋跨越一彎溪流,入山以後,就能抵達。
山間一日,人世一年。還有多久,我們也會各自去到那山裡頭呢。
終於到了宏華寺,走上階級向大殿而去。原來嵌在階級間的一道自上而下,層層相疊的流水池,不知何時已經填入了泥土,野草繁生。那裡曾經有睡蓮,好多小蝌蚪在圓葉裡外穿梭,水面有一半反射天光雲影,有一半也可以看向池底的卵石與藻?,絲絮深處還有勾著微細的氣泡,像夜空朦朧中最亮的那幾顆星。流水不停歇,一層層溢出池緣,小蝌蚪們如不在意游入了渦流牽引強勢之範圍,便只能奮力地,擺動回游,否則便沖到下一層了。在過去的那些時間裡,黝暗的小小身軀一端,纖弱的尾鰭,以看不清晰的速度晃動著。
脫鞋走進地藏殿,便是納骨之處了。室內很蔭涼,天光自高處的開窗灑進來。色澤淡素的泥塑菩薩像前,堆滿了五彩繽紛的新鮮花朵。母親熟練地自牆上掛鉤,取下了鑰匙,我隨著她,走入一道接著一道的塔位行列之間。母親不加思索地行步,轉彎,抬手將緊連著的三個塔位,分別打了開來。
我問母親為何外公的骨灰罈有貼照片,而外婆和小舅舅卻沒有呢。母親說當時外婆過世後,是小舅舅決定不要貼上照片的,但四年後外公過世時,小舅舅便無法再決定了。母親用手輕輕地撫著三人的居所,我想起不久前才看見的風景。
縱谷中,陽光仍停留在一棟接一棟的小小房屋上頭。母親沉默時,我獨自思考小舅舅不放上照片的原因。
母親說她總是記不清三人過世的時間。母親身體前傾靠近,小聲地讀出年、月、日。我想起,外公、外婆、小舅舅,在他們接連過世前的那一段時間內,是一齊住在建國路上的房子裡頭的,卻也是將近二十年前了。母親輕輕掩上了塔位的門,我們沿著自地面高至天花板的塔列間,向殿門走去,像在城市高樓間的道路移行。塔列的開頭標記了第一棟到第八棟,而塔位門上貼著的標籤,12-8,13-8,14-8,竟然就是門牌號碼了,原來這裡是座安詳的社區公寓,就在寧靜的山裡面。
我們回到供桌前,收回祭拜的水果籃,又沿著長長階梯走下停車場,緩緩駛離寺院大門。濃厚的焚香氣味,盈耳的梵唄聲音,在門外一處彎道過後,了無痕跡。只剩我和母親仍在車中,以及那四樣水果,彷彿路途從來不曾中斷似的。只是恍惚間想起,塔位打開的瞬息,晨光貼著目光,輕輕點亮長如一夜的一年。夜中,空間膠結、凝滯,所有遺憾、執求,都停留在原地,不再延伸,不再隨著那些,時而過於潮溼,時而陷入沙塵的日子,煩膩、亂舞。山裡面,每一日,全然是清明。
塔居如屋,時光如路,歷歷在前,每一年,更遠了些,都能看見。
車窗半敞,如菩薩的眼眸垂低,任風啪啪啦啦吹了進去,吹過母親的頭髮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