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余光中〈滿月下〉的詩句,「那就折張闊些的荷葉/包一片月光回去/回去夾在唐詩裡/扁扁的/像壓過的相思」,以荷葉包裹月光,那是屬於夏天的浪漫。月光因詩情而得珍藏,而像春天這樣喧鬧靈動的季候,必需何其寬闊的包容物,才能將欣榮萬象摺疊起來,送入愛好者口中?
春捲源於人們於立春時,為求精神舒暢而親近自然,採集自土地冒出的新芽嫩葉,以餅皮包裹分食以求健康,此風俗一直流傳至今,這小點心不但具有絕美名稱,並富含深刻意涵。
是啊,記得總在氣候漸暖,陽光最清朗那天,母親便會到市場買回黃豆芽、青芹、高麗菜、韮菜和豆干,外加一疊輕薄如紙的麵皮、及讓人見著便覺興奮的白糖與花生粉。各類食材堆滿,廚房因此熱鬧繽紛,母親通常先將菜蔬洗淨後一樣樣切成絲狀,如將春天花果連著心情細細整理好,再燒起油鍋,將蛋打散煎成金黃色,將備好之菜逐一炒熟、裝盤,另外將蛋與鹹豬肉切妥……,盤飧匯集,一幅春食圖景映現眼前。
我喜歡這似如辦家家酒般的景觀──蝦仁粉紅、橘彩胡蘿蔔,韮黃芹綠,蛋絲豔黃,還有那留有和燒鍋親熱印記的切條豆干……,暖熱馨香瀰漫,萬事俱備,就等著將之巧妙集合。包裹春捲何難之有?而這事看似簡單其實暗藏玄機,真要操練起來還真不容易。自黏合一起的麵皮中撕出一張,從邊緣輕微使力逐地往上掀,力道須得拿捏剛好不得心急氣躁,稍一不慎撕裂薄皮,不但壞了接續步驟,亦可能連累下一張皮,春捲的細膩於此可見。
春捲自包自食,質量形式全由個人作主,先將薄皮置於盤中,舀匙糖及花生粉倒於中央,耘土般地使其散開,再依喜好挾入食物,直徑十來公分的迴轉空間,喜好須得善加篩選,內餡太多難以包覆,太少則風味單調寒嗆。至於捲裹自是另一項技術,通常須雙手並用,左右姆指按抵內側,食指及其它手指幫助迴旋,從近處順勢將麵皮往外推捲,務使內料全入,通體勻稱。不嚴密的包裹,將造成食用時糖粉、菜餚掉落,甚至湯水滴灑沾黏整隻手,狀態狼狽,不可不慎!我於一次次失敗經驗,習得其中要領,並體會著選擇及以輕巧包舉充實的道理。
吃春捲的日子,我和母親並坐桌前如聯手守著春天園圃,興致一來,隨採隨食,吃不膩般地一捲又一捲。春天是嘗鮮的季候,亦適合讓食物帶著甜味!滿桌食物我尤偏好香軟的蛋絲與豆干,剝兩隻蝦,加上爽脆的芹菜和豆牙,花生粉多於糖,一口咬進嘴裡,便將春天的愉悅吃進肚子。
春捲材料不貴,然因費工費事、排場繁複致使平常少有機會品嘗。一般見著的豆干多以醬燒武裝、蛋汁千變萬化、豆牙隨意被煮、芹菜總飾配角,不易以純粹面貌集合一起。
盛會難逢,想吃春捲須得到夜市或小吃攤去找尋,裡頭佐料既定未能隨心所欲,包裝由人,缺乏自理風險,口味與趣味自然不比從前。之後遠走他鄉,年年春天總會想起與母親圍著滿桌菜蔬,盡情包裹品嘗春捲的情景,只是那機緣已逝,只能於記憶中去找尋。
而埋藏心底的滋味赴美後又被中餐館裡的e g g r o l l給喚醒,那約莫兩根手指粗的東方小點,內餡主要為豬絞肉摻雜蔬菜、蝦肉和粉絲,皮炸酥脆趁熱食用亦極可口,但已不是初始記憶裡的春捲風味。
一回H的指導教授請我們到O r l a n d o的越南餐館吃春捲,越南米紙製成的薄皮,同樣炸得金黃酥脆,內餡為粉絲、木耳和雞肉,另有種則為香芋絲混合麻蝦。吃時須將春捲包於生菜葉裡頭,佐一兩片薄荷葉,捲起來蘸上檸檬魚露調料,馨香酥脆,口感豐富。
念念不忘家鄉春捲,想自己做卻因材料不易取得而作罷。一回興起便將炒好花生打成細顆粒,並以中國店的五香豆干充抵硬豆腐、西洋芹取代細芹菜,大費周章張羅仍缺麵皮,萬不得已拿墨西哥餅皮勉強湊合,而那皮委實太厚滋味盡失,窮變中便自調麵粉於平底鍋裡煎,怎奈一會兒糊爛一會過硬,心情苦悶至極!
春蔬既成,返鄉後選了個陽光清朗日子,買齊食材,切洗炒煮後盛盤擺滿桌,眼看印象裡的豐富場景重現眼前,欣喜呼喊家人共享,喜孜孜示範一張皮包裹菜肉蝦仁的步驟。而家人的好奇不如預期,吃了一兩捲便就興趣缺缺。H甚至納悶說道:浪費這樣多工夫,何不乾脆將菜全部炒在一塊配飯就好了!
望著滿桌剩菜,我逕自再裹了一捲吃,吃著吃著不由地感覺寂寞,心知再也回不去那年的春天,亦嘗不到同樣的春捲滋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