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我不認為自己是個「詩人」,但是因為出了一本詩集,又翻譯了兩本詩選,偶爾會有人一本正經地問我:「你最喜歡的詩人是誰?」或「你覺得詩意是什麼?」
「你最喜歡的詩人是誰?」這個問題很好回答。十年來,我心目中最棒的詩人就是俄國的列夫‧魯賓斯坦(L e v R u b i n s t e i n,1947─)。他在圖書館的索引卡上寫下從街上聽來的話語,句句看似零散、無意義,但在詩人巧妙的排列組合下,這些近乎廢棄物的文字突然又活了過來,令人會心一笑或哀傷。
相對來說,「你覺得詩意是什麼?」這個問題就比較難回答了。我想了半天,還是無法去解釋什麼是詩意(如果能解釋,那也不能算是詩了吧?),只能用一個譬喻去表達:我覺得最有詩意的東西,是一個繫在紅色信箱底下的白色洗衣網。
這個詩意的象徵是我媽媽的發明。當時,我們家的信箱壞了,報紙或信件從一邊的門丟進去,常常會在門的另一邊滾出來。信箱附近又停了很多機車,要彎下腰去撿東西非常不方便。於是我媽媽就在信箱下面套了一個洗衣網,不只信件報紙穩穩接住,還可以拉鍊一拉就把東西拿出來,不用擔心它們在拿出來時被扯壞。
我欣賞它的原因是,這玩意既簡單實用又具備超現實的天馬行空,大概除了我媽媽沒有人想得出來。我們的生活中充滿了媽媽無厘頭又好用的發明。比如說門壞了,媽媽就用土黃色膠帶給它打補釘。受不了別人一直按鈴推銷,媽媽就把對講機的線路剪斷並提醒我們出門要帶鑰匙。旅行時,媽媽把洗髮精裝在膠捲盒裡,並且在行李箱塞一條繩子準備在旅館晾衣服。
我從來都沒辦法像我媽媽那麼隨遇而安,走到哪裡都可以把環境整治得很適宜人居。所以,我對她的所有發明特別敬佩。樓下的鐵門和家裡的大門換新時,媽媽的兩大經典傑作都不見了,我還為此難過了好一陣子。
雖然詩意的象徵沒了,媽媽還是秉持她的創意本色,永遠都有新花招。有一年我要回波蘭,行李箱卻沒鎖。我爸爸在公車站對我媽媽說:「欸妳有沒有繩子,給她綁一下。」我媽原本抗議:「你以為我是仙女啊,你要什麼我都能變給你?」但是後來她發下豪語:「好!我就是仙女,我變給你!」於是一邊說:「我變!我變!我變變變!」一邊把她外套兜帽裡調整帽子鬆緊的繩子扯出來,給我的行李箱打了個漂亮的結,讓它平平安安運到波蘭。
我想我那時的感動,大概就像是仰慕列夫‧魯賓斯坦十年之後,第一次親眼見到他,親口告訴他我好愛他的詩作那樣子的感覺。兩者都令我熱淚盈眶,也無比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