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一回即寫道:「原來女媧氏鍊石補天之時,於大荒山無稽崖鍊成高經十二丈,方經二十四丈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媧皇氏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只單單剩了一塊未用,便棄在此山青埂峰下。誰知此石自經鍛鍊之後,靈性已通,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材不堪入選,遂自怨自嘆,日夜悲號慚愧。」
面對曹雪芹的「棄兒」心態,學者們紛紛指出其背後的歷史文化原型,來自孔子一生從政的失敗、孟子之被棄不用,以及屈原的悲劇命運,或許還有司馬遷不幸的遭遇……《史記‧太史公自序》云:「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聖賢發憤之所作為也。」
司馬遷感慨自己「身毀不用矣」,進而總結古人在困厄中發憤著述的種種例證,而以文字著述流芳百世的古人,自不乏見棄於當權者,太史公的序言因而更重要的,是凸顯了文士在苦難中愈趨獨立的反抗精神。
在《紅樓夢》諸多人物裡,林黛玉是現實層面上最明顯的棄兒!她一生的孤憤亦直可與青埂峰下頑石的怨嘆悲嚎,遙相呼應。
清人江順怡指出:「如黛玉之孤僻,汲黯之憨直也。骨鯁之臣,見棄於聖明……長沙弔屈,吾讀《紅樓》,為古今人才痛哭而不能已」;另一位文人洪秋蕃也有感而發:「補天餘石,棄之青埂峰下,此野之所以有遺賢也。」
也許自《紅樓夢》問世以來,讀書人但凡看到「獨自己無才,不得入選」、「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等,見棄不被錄用的話語,總不免牽引出內心最孤高的怨憤。況且賈寶玉曾大罵那些經濟仕途中人為「祿蠹」,亦可見曹雪芹在撰寫小說之時,早已無意於仕途。
《紅樓夢》以青埂峰下的頑石被棄置不用,打開了補天神話的新扉頁。補天遺石即使一時間幻化為美玉,到得那榮華富貴場中走一遭,終究也僅落得為聲色貨利所迷,徒向人間惹是非的蠢貨罷了;與此同時,作者又以林黛玉之最終見棄於自己的親人,暗示著讀者中國歷代政治場域中,湧流著一股文士的怨棄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