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琴時刻

習慣在傍晚課後沿成功湖畔、歷史系館、雲平大樓旋進管院大道，往光口方向人車擁擠，我倏地右轉借道排球場外的小路，直入學生第一活動中心（簡稱一活）。活動中心穿堂人聲鼎沸，練舞的、唱歌的嬉鬧成群，青春擲地有聲，怎怕揮霍有盡。走下樓梯至地下室，右轉，轉角有一架流浪鋼琴，再往內走，有兩間小巧的琴房，我的第二個家。

有時也會到三樓的社辦彈琴，但那裡來往出入的人多，多數時刻我喜歡把自己丟到那暗不溜丟的地下室琴房，手機無訊，夠我乘著音符做我的春秋大夢。包包裡的樂譜比白天上課的課本還多，練習曲目自有順序，依心情而定。偶爾巧遇熟人，他們就靠在琴房透明的門上，用力敲打，我在間歇的音符間勉強聽見呼喚，一哂而迎。有時是社上學長，交換樂譜，討論某些獨自參不透的樂理問題；有時是路過的好友，好奇我正在彈奏的歌曲；有時整晚無人，我樂得四五小時忘餐忘歇。

有次社團聚會結束，一位學長誇說他曾在半夜獨自偷溜至成功廳，摸黑打開舞台燈光，享受一個人的鋼琴獨奏會。此話說得我們幾人眼睛發亮，擇日不如撞日，雖已過一活關門時間，幾人當下決定來個深夜大冒險。首先，先由一活側邊的樓梯上至頂樓，再從一活的頂樓沿蜿蜒的小路與幾個神祕的安全門至成功廳頂樓，不走大路，一會兒，模模糊糊不知怎麼闖地就進入成功廳了。警衛應該都睡了吧？學長熟門熟路地打開舞台燈光，我們站在成功廳的大舞台上，興奮地搶彈難得的平台式鋼琴。

社上經費有限，幾架鋼琴調音次數較少，成功廳的大鋼琴蔚為重要校產，又常有公開表演，自然是保養有加。那夜，早忘了到底怎麼從成功廳安全混出來了，只記得在那令人目眩神迷的舞台聚光燈下，我們辦了一場小型演奏會──那也許可算是我第一次「踏上」成功廳的演奏。

後來，我也終於彈進了成功廳了。但在那之前，我人尚未坐成功廳琴前，音曲先到。那時，兩年一度的全系盛事鳳凰劇展即將舉行，我是小小女配角，導演苦思某些舞台劇本片段的背景音樂，我給了一些建議。而後，他跟隨著我來到地下室的小小琴房，挑一個闃無人聲的時段，在我身旁，錄下我彈奏的琴聲。於是，我的琴聲，就成了這齣舞台劇在成功廳正式演出時，兩段的背景音樂。

那夜，舞台上聚光燈一亮，我人與琴聲同現全廳，說我的台詞，入我的曲境，走一段劇本的脈絡，環繞音響自前幕迴旋至後廳，腦袋轟然一片，我在幕昇幕落間偷偷望向台下彷若無涯的觀眾席──我的魔術時刻，我的成功廳──我會再回來，以琴聲，以真情，以數日數月的溫琴時刻。

陪我一段

並肩走在異鄉夜晚的小路上，才體會，踽踽人生，心事紛紛。

航越國際換日線後，我從此多了二十四小時。一路上只靜默微笑，直到筆直公路轉進鄉間小鎮，直到冬雨洗盡旅人的疲累，直到你抱著瓜果蔬菜踉蹌而來，我的人生夜晚褪盡，晨陽升起。這裡景色如織錦，天藍如畫布，時差造成的昏眩令人心醉。揀一條喜歡的路走，楓紅葉落，樹林闊連地平線，部分高聳入天，無聲蠶吞這整座城；小屋櫛鱗，湖光娓娓，似一部尚無結局的章回小說，多美。

多像我們記憶裡的那座母校。樹林蓊鬱，瓣花如雨落，單車小徑末端是系館，下課時院內人聲鼎沸，上課時院外蟬聲唧唧。課間，背誦一段「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帝子戲劇性降臨，秋風起，故事開始；或是「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裡，無言誰會憑欄意」，情散緣終時，望斷秋水暮靄沉，豔豔春日，憑欄無人。關於青澀的美麗幻想，究此築成遠古的難解情愁，似遠實近，似偽實真。

綿綿長路，雨絲輕捷舞落衣上，你堅持親送一段路。天藍轉灰，再轉黑，幕深無底，星辰相伴，戴月而歸。夜晚很容易使人掏心，一句搭著一句，一段串起一段，路就這樣無止無盡的蔓延，不經意地就越過內心的衝突。我們說著路上行人不懂的語言，細細將祕密藏入心底。

我復想起有年暑假辦活動，凌晨才自系館離開，夥伴們擔心夜歸女孩們的安危，於是開始分配護送返家的男女組合。疲累又怕麻煩的我，偷偷離開燈火通明的教室，穿越闃無人聲的暗夜長廊，走下階梯，獨自走出系館。

甫出系館，即聞湖畔碎聲雜響陣陣，像是鴨鵝划水的嘩嘩音聲，又像是落水狗的啪啪泳聲，瞬間想起以前曾聽聞過的數則鬼故事，獨行的我頓時後悔了，只得用百米賽跑的速度奔逃返家。那時，多希望有人一路相伴，堅持相伴，以至於讓怕麻煩的我得以束手歸降，卸下心防。

長路底，是我的旅宿，我們站在寒風中倏地不知該如何作結。黑幕裡你睛亮如豹，夜色若水，細雨驟停。蕭邦《革命進行曲》的開頭和弦重擊開場，然後是無止盡的音階滑梯，主旋律自然地接在第八小節之後，電影《未婚妻的漫長等待》場景瞬間浮現腦中，混亂的戰爭畫面潛出思緒。每串和弦紮實地打在鍵盤上，黑鍵白鍵虛實迷離，它們共同嗚咽著一段故事，在短短的兩分四十三秒鐘結束。

在休止符後，我們告別。就像蘇偉貞的小說那樣，陪我一段──而人生不就是由這樣的一段一段所組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