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我踏著暮色走進家時，等待我的是法國名牌香水、古龍水和那來自大陸北方農村的刺鼻氣味混合成的奇特的氣息，我險些下意識地用手捂住敏感的鼻子。羅伯特和一位面孔平平，但卻濃妝豔抹的年輕女人從沙發上站起來。羅伯特連聲道歉，弄得我十分尷尬，倒是他的太太快人快語，說什麼他的先生是個孝子，而她又愛屋及烏，也是個孝順媳婦，可老人就是不喜歡住在富人區，那裡除了他們一家中國人，全是清一色的金髮碧眼……

她的滔滔不絕令我反感，而她那一身缺乏審美觀念的奇裝異服倒是喚起了我的記憶，我似乎在華人社區大大小小的宴會上見過她。從社會底層衝殺出來的大陸留學生，貴有自知之明的十分低調，而爆發戶則大多忘乎所以，大搖大擺地在眾目睽睽之下展示他們的高等華人形象。十分巧合的是，這些海外華人新貴身邊大多有個廣告色彩的女性，她們或年輕美貌，或徐娘半老，但有一點卻是共同的，那就是佩金戴銀，審美低能。羅伯特的妻子就是一個十分刺目的看點。她似乎具有一種本能，將大自然的所有顏色全濃縮在自己的身上，帶人走進五色繽紛的馬戲舞台。

羅伯特太太突然叫了起來：「哇，我想起來了，你是大名鼎鼎的記者，你給我和總領事拍過照。哇，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一家人。哈哈……」

「是呀，我們好像見過面。」我喃喃道，情不自禁地將目光投向那個一聲不響的羅伯特，他低著頭，如同一個闖了禍的大男孩。

他們走時，留下了一張巨額支票，那是給我的租房一年訂金。我收下了，如果羅伯特的太太不登場，我定會斷然拒絕，但我望著羅伯特那乞求的目光，我無法拒絕，何況，那個一直躲在房間不露面的老人，連兒子和媳婦站在他房門口和他拜拜時，他不但沒有形象，也沒有聲音。

就這樣，我雖無法擺脫那刺鼻的氣息，但漸漸地，我似乎再也嗅不到那奇特的農村氣味，不知是我隨著那刺人的氣息走回了過去，還是老人接受了燦燦陽光的洗禮，告別了那不堪回首的歲月。

大約過了半個多月，我才猛然間發現，老人似乎不在家中燒飯。每當我踏著月色回到家時，廚房裡空氣清新，沒有一絲烹飪的痕跡。我有些不自在，按照慣例，租房者不但有權使用廚房，而水電又全免。

「大爺，你不要客氣，你租了我的房，這就是你的家，你可以燒飯，電費是由我這個房東負擔的。」

「小夥子，我一個人懶得燒飯，咱們這個區中國人多，中國餐館也多，我隨便在餐館裡吃一頓，全家不餓，連狗都不用餵了。」

想不到，當天晚間我竟驚訝地發現了他的廬山真面目。

那天是九月三十號，國慶節前夕。通常這一天都是記者最忙的一天，可早已厭倦了節日繁忙的我，將採訪任務拜託了一位見習記者，就和幾個舞文弄墨的哥們兒在俱樂部的酒吧飲酒聊天。正當我們海闊天空時，從隔壁的餐廳裡傳來了一陣粗野的叫罵聲。

我們迎著吵罵聲奔去，我看到了我不想看到的畫面。一個中東大漢揪著羅伯特父親的衣領大罵，說他偷吃了他還沒吃完的牛排，而那個可憐的老人，一面艱難地翕動著沾滿番茄汁的嘴唇，一面無奈地搖頭。任何一個中國人面對這種畫面，都無法忍受這種民族恥辱，可就有一個中國老女人為虎作倀，高聲尖叫：「我可以證明，就是這個老頭在這位先生去前廳接電話時，偷吃人家的牛排，真是給中國人丟臉！」

不知是一種什麼力量將我變得聰明絕頂。我衝到那位中東大漢面前，咄咄逼人地說：「先生，請你將手拿開。我剛剛為這位老先生買了一份晚餐，他還沒吃幾口就去了廁所，回來時就把你的牛排當作了自己的。這樣吧，我再給你買一份，如果先生沒有了胃口，那就請收下這十元錢。」我邊說邊從皮夾裡掏出十元鈔票。

那個中東漢子裂開大嘴笑了，從我手中接過鈔票，還對萎縮成一團的老人調皮地擠了擠眼睛。圍觀的人群漸漸散開，可羅伯特的父親卻從我眼皮底下消失了。我急忙向出口奔去，卻被剛剛那位大叫的老女人叫住了。她兩眼淚濛濛地對我說，並非她和自己的同胞過不去，而是那個老先生太給中國人丟臉。她常常來俱樂部的餐廳吃飯，十有九次看見他，手拎著塑膠袋，鬼鬼祟祟地在餐廳裡走來走去，見到別人吃剩的東西，就迅速地裝進塑膠袋裡。一次，她買的一份晚餐不對胃口，就主動地將那原封不動的晚餐倒進他的袋子裡。她還以為他是為了節省幾個小錢才為家中的寵物如此這般。可想不到，那天她和幾個朋友從俱樂部往家走時，竟在月光下的公園裡，看見那個老人在狼吞虎嚥塑膠袋裡的食品。

她一面說，一面還向我展示幾滴鱷魚眼淚。她說我是見義勇為的中國人，希望我能開導開導老人家，不要在大庭廣眾之下給中國人臉上抹黑。她的一番機關槍獨白令我心中翻江倒海，我喃喃著說了聲謝謝，就轉身往大門口走去，可還沒走上幾步，那個老女人就追了過來，在我耳邊竊竊私語：「先生，聽說那個老頭的兒子是有名的房地產大亨，兒媳婦是華人社區的明星，是不是娶了媳婦忘了爹呀？他們能丟起這個人，我們可丟不起呀！聽說，你是個記者，你最好能和他兒子溝通溝通……」

我大步流星地離開了她，飛也般地往家跑去，嗡嗡響的腦子裡是一幅幅可怕的幻想，我擔心羅伯特的父親萬一想不開……

然而，當我汗流浹背地衝上樓梯時，我的房間裡卻傳出來悅耳動聽的中國歌曲。我如釋重負地停下腳步，心中卻狠狠地咒罵起來。

老人見到我，似乎剛剛俱樂部那幕鬧劇不過是一場夢，興奮地對我說：「小夥子，你回來的真是時候，剛才電視台的小王給我來了電話，過半個鐘頭我就講話了。請你給我錄下來，錄下來……」邊說邊從電視櫃裡拿出了一個嶄新的錄影帶。

我莫名其妙地望著他，腦中閃過一片雲霧。上帝，莫非這個可憐的老人神經錯亂了。

時間如蝸牛在爬行，這可能是我一生中最難熬的三十分鐘。我認識那個小王，幾次想拿起電話往電視台給他打電話，可老人總是可憐巴巴地望著我：「大爺我求你了，不要，不要……」

我反而卸下了壓在心中的大石頭，老人是怕我給他兒子羅伯特打電話，他怕的有理，一個神經錯亂的人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只是他對我的誤解令我有些不快。

當我和老人一道熬過了那漫長的半小時，老人真的出現在電視螢幕上，西裝革履，滿面紅光。若不是他事先告訴我，我還真認不出那個面對觀眾，激動地向國內同胞祝賀國慶佳節，聲情並茂地抒發海外中國人愛國之情的老先生竟會是我的房客。而坐在電視機前的老人，變成了一塊木頭，癡呆呆地望著螢幕上的自己，彷彿忘記了自己的存在。

我也似乎忘記了自己，不知是為老人高興，還是為他悲哀。我知道電視台的高額收費，他一日三餐吃殘羹剩飯，就是為了在電視機螢幕上對他離開的祖國高唱愛國歌曲？

電視台小王的電話打斷了我痛苦的沉思，他先是為羅伯特的父親高興，因為他的愛國講話已傳遍了中國的大江南北，但他又有些吞吞吐吐，讓我轉告老人家，按照規定，電視播出後，他得立即付上那還沒交的二分之一費用，也就是一千元。我當即大發雷霆：「見你的鬼去！你也太黑心了，從一個老人身上拔毛還不算，還想叫我來替你討債！」

隨著小王在電話裡一聲歎息，我走進了荒誕而又悲慘的故事。大約一個多月之前，小王親自到羅伯特家拉廣告，遭到了婉言謝絕。一分鐘一千元的廣告費對羅伯特雖是小菜一碟，但他為人低調，不想在眾目睽睽之下展示自己的輝煌。他太太倒是躍躍欲試：哇，多麼難得的機會呀！兩分鐘愛國主義講話，兩千元就叫你在國慶節前夕紅遍祖國大江南北……可眾人眼中的模範丈夫就是說不。想不到，翌日羅伯特的父親卻帶著一千元來到了電視台，說他要在國慶節前夕對祖國同胞發表愛國主義講話。望著那由無數硬幣和大大小小的鈔票組成的一千元，小王本想拒絕，可老人家卻說他要講兩分鐘，那一千元待電視播出後再付，並苦苦哀求，一定為他保密……

一聲巨響打斷了我們的電話交流，羅伯特的父親從沙發跌到了地上。

在警笛呼嘯的救護車上，老人突然睜開了眼睛，吃力地拉著我的手說：「把我的講話寄到我的老家，叫鄉親們看看……」

我強忍住淚水：「大爺，放心吧，我明天就給你特快寄到中國去。」

他艱難地笑了：「好，好，好……」

最後的一個「好」凝固在冰冷僵硬的嘴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