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從檢視出右肺腫瘤直到往生，期間不到一個月，這段文字，記錄兄姐們如何協助母親「善終」及「生善」的過程。



二○一二年四月下旬，身體一向健朗的母親突然說著：「右肩一直很痛，你帶我去看醫生」，但因周日不看診，預約了星期三到醫院檢查。母親近二個月來胃口不佳，體重下降，手疼再加上久咳，雖然一時判斷不出是怎麼回事，但從母親深鎖的眉頭，預告著一場生命颶風已在天際烏雲密布。

五月九日，X光片中清楚呈現長十二、寬八公分的腫瘤。「就體積研判，癌細胞應已向鄰近的器官擴散，先做切片、確診惡性腫瘤後，再依狀況選擇手術切除、化療或標靶，但最終結果仍是無法掌握的未知數。」醫師說明癌症治療的相關流程。確實，當生命遇見醫療的極限，病人的選擇，只剩下臨終前接受無效醫療折磨的多與寡。當下，我們表明以居家療護取代積極性治療的立場。於是，領走一個月的止咳與止痛藥步出醫院，直到母親往生都未再回診。

往善終目標前進

兄姐與我討論接續的分工重點，一、分批為母親餵食、梳洗，陪她聊天，回憶兒時趣事，了解未完成的心願，並表達對她的感恩。二、找尋優良的禮儀公司，確定各項細節，並完成簽約手續。三、即刻以母親名義供養三寶，藉功德化解臨終前可能發生的障礙。四、準備一台三十二吋的數位聖像念佛機置於床前，讓莊嚴的彌陀聖像、佛號日夜守護母親。五、講解淨土法門的殊勝並陪她一同念佛誦經，積極醞釀求生淨土的信願。在大家的齊心合意下，朝著善終與善生的目標分頭並進。

癌末病患的身心變化是毫無邏輯可言的。時而慈容善目，時而怒聲斥責，有時沉默不語，有時又能閒話家常，前一秒歡喜配合，下一刻又會變成拒絕排斥，母親就有類似的狀況。其實，臨終人的情緒、感受、需求，都是生命動力的展現，但不一定具有方向感。照護者可以默默為它鋪上軌道順情而導，猶如火車自然會隨著軌道前行，而善終就是兒女們努力的目標，佛國淨土則是母親最終的目的地。

與死亡相比，更令人無法忍受的其實是疼痛，尤其癌症末期。母親的疼痛多來自右肩與咳嗽引起的器官共振，不過說也奇特，自從配合兒女誦經念佛起，止痛藥從三顆遞減為一，甚至臨終前已無需服用任何藥物，氣色紅潤更勝於在旁的照護者，我們深信，這都是佛菩薩加持的結果。

生命的品質與尊嚴

「放棄治療」絕不等於「見死不救」，因為無效醫療只能延長痛苦；「選擇回家」絕不等於「坐著等死」，因為家才是愛的溫床，能夠用來好好的道謝、道愛、道歉與道別。然後了無遺憾，無須嗎啡止痛，不用任何插管，免去無端折磨又能享有最後生命的品質與尊嚴。對母親而言，回家就是善終的分水嶺。

曾經幾次問母親有沒有未完的心願或想去的地方？而她都只是緩緩搖頭。

母親個性沉默不善交際，自小雖為養女卻得養父疼愛如同己出，嫁給父親後也一直與阿公比鄰而居。但自從阿公因病辭世，精神大受打擊，好久都無法走出父喪的困境；幾年後，父親又因車禍性命垂危，在舊疾與新創夾擊，終讓最後的防線一併瓦解崩壞。母親從此將自己鎖進更深的暗室。面對人生的苦難，雖然大多時候只能任其摧殘，但生命總是充滿轉機，它會出現在每一個覺醒的當下，好好掌握，臨終就是苦盡甘來的最佳契機 。

二○一二年六月十日，母親西歸的日子。隨著愈來愈急促的呼吸，母親的臉色轉為白青，皮膚潮溼，體溫下降。握著她的手，再次提醒「求生淨土」才是唯一的解脫，並於耳旁稱念聖號，直至斷氣仍持續十分鐘。遵守不移動、少碰觸的原則，立刻在母親的額頭、喉與心門三處灑上金剛明沙，並以陀羅尼經被覆蓋全身，藉佛力功德，令其安住於清淨光明的磁場中，一心念佛求生淨土。

兄姐接獲電話後，持續趕回家中，二姐照顧父親，媳婦張羅飲食，看護機動協助，平日的分工已然就位，而助念早已開始。三十二吋的銀幕中，阿彌陀佛放射著金光由遠而近，光明充塞整個房間，莊嚴的佛號由近至遠，慈悲願力滿布在每個角落。陰陽雖已兩隔，透過佛號的連結，祖孫三代同聚共修；佛土儘管遙遠，藉由至誠的稱念，彌陀聖眾必會依願接引。長夜已過，天現曙光，下一刻又將光明燦爛。

十二小時助念圓滿後，母親面容白皙透亮無有病色，以沉香燒水準備為其淨身更衣，大體依然柔軟如綿，轉身移位時，似乎也體貼的配合著孩子的心粗手拙。一套素樸典雅的居士服是她在人間最後的裝扮，更為浴火重生後的第一件法裳。

一身受癌症摧殘且放棄積極治療的病人，能得善終嗎？一個飽受精神之苦且身心無法由己的患者，能夠善生嗎？一個精神與肉體同受折磨的苦難眾生，能既得善終又能善生嗎？很難！但絕非完全沒有機會。因為善終是子女有心為之的結果，善生更是彌陀十劫來的承諾。

火燄化紅蓮

告別式當日，佛光山依照法師領眾為母親說法，師兄姐排滿廳堂，誦經、持名、開示、功德回向。母親亦是星雲大師的皈依弟子，自從示病，法師們即主動為她立牌點燈，祈福消災乃至安排佛事超薦，點點滴滴皆是佛光人有情有義的展現，前前後後皆為人間佛圓滿關懷的具體實踐。

茹素的四十九天，母親的存款悉數供養三寶，名下不動產也全部歸戶於父親。兄姐學佛因緣遠近不同卻能具足一時，齊心合意地為母親的生死大事各盡己力，子女所行雖為本分不足表率，但為下代身教模範，應該足夠了。

母親的後事處理都非常順利，其中一件事情特別奇妙。一位師兄為母親送來法寶，希望我前往殯儀館為她戴上，作完登記來到母親的櫃前，當打開冷凍櫃的瞬間卻被當前景象所震撼。明明記得助念圓滿後，母親的臉色白皙透明，什麼時候變得如此滿臉通紅，細看那紅，雖不像血色的紅潤，卻更似夏蓮般的紅豔。一時不知如何反應，輕輕說著：「要繼續念佛喔」，然後傻笑著為母親蓋上法寶。

火焰化紅蓮，是形容佛菩薩以大悲神力化眾生熱惱為清涼的救度，非有證量無法親見；而眼前這抹鮮紅卻在人間映現，猶如一朵破冰的紅蓮冉冉向上，穿越生死桎梏，伸向無有眾苦但受諸樂的光明國度。

猶似秋菊霜裡隱，更如蓮華雪中紅。僅以此文紀念周菊老菩薩，並獻給普天下的母親，祝福她們「光壽無量，吉祥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