債

朋友有位學姐，對於算命一事頗有心得。前些日子過得不順遂，朋友熱心地安排我與那位學姐相見。

那位學姐見了我，問我出生資料，排完命盤後，她大喊：「今年開始你走入三災，前生的業障開始出現，是惡報成熟的時機，將連續三年不好。」將有人討債。像一記驚雷。然後又緩緩從事業、愛情、健康一路說下去。

我看著學姐的眉頭皺緊，如褶曲岩層。她邊看命盤邊嘖，說：「苦呀，感情路上滿是淚水。」

不禁想起《紅樓夢》裡三生石的點滴情緣，絳珠草願以眼淚償還神瑛侍者灌溉之恩，因而絳珠草下凡轉世林黛玉後，歷經一生的心碎，流了一世的淚。諷刺的，在寶玉成親當天，黛玉的情債還盡，悄然離世。

想起課堂上，康來新老師曾為《紅樓夢》下了一個簡潔有力的宗旨：「《紅樓夢》告訴我們，天是缺的，地是陷的，物是棄的，人是為了還債而來的。」也許人生下來就是苦難的開始，在債務償還與索取之間。

當學姐告訴我人與人在前世種下的因果，那遺下的債得由今世償還，於是有苦難，進而得修行。

或許，人與人之間的會面並不是偶遇，而是像某種約定好的重逢，然後當過去總總償還了，了斷了，看著這人在他人的生命裡來來去去，牽連起一張龐大且錯綜的人際脈絡。記憶被設定入潛意識裡，債被計算入每次生命的重生與終結之中，前世今生來世，環環相扣，層層積澱，原來，每個人都是活化石。

然而，我們在欠債與償債的交換中，人際跨入人生，成為一種磨練或試煉，於是，苦難讓我們提升或沉淪。債、苦、淚水，透過修行，為今生的命運化妝。

那麼，債，成了另類的惕勵，而「化」，便為一輩子最高深的功課。

與陌生人的親密接觸

人們是坐在速度上頭的。眼前的站牌飛過了，捷運馳駛在晦暗的長廊裡，然後，一站又來，一站又過，在北城的血管內膜。風景不是馬路、建築與汽車，而是與你一同拉著車環、並行而立的路人，一張張面孔。

總是如此，上下班時段，隨著急促的警鈴聲響，以快速的步伐趕入車廂，車門旋即在身後闔上。如闖入異度空間，時間毫無聲息的在車廂外滑過，列車內，搭客眾多，或低頭操弄手機，或闔眼休憩，或取書閱讀。人群在車廂內，追逐時間，還是躲避時間？然而，一切的風景根本未在眼膜中存在，便稍縱即逝，門一開，車廂又代謝一些人群。

無論人群川流，列車塞飽北城內外的人。冬天尚好，人群相偎，體溫隔著厚衣外套傳導，與陌生人取暖；可怕的，夏日氣味薰習，在冷氣強烈送風下，交換溼滑黏膩、氣味雜陳的感官刺激。唯有在此刻，人與人的界線蕩然不再，遑論男女老幼美醜高矮胖瘦富窮……，全黏在一塊兒，難以動彈。唯有在此刻，我們固有對於陌生人的武裝，那抹顧忌和矜持得暫時放棄，與陌生人親密接觸。

我難以忘卻那一次零距離的肢體碰觸。彼時我正埋首小說中，還沒抬頭細看往來的行人，那一股霸氣的中藥味竄入鼻子，心想應是位長者，本不在意，只是挪了腳步，讓長者容易從我側邊坐進博愛座，偏偏濃烈的味道強迫我尋望氣味來源。

原來，氣味主人是一位目盲且燙傷的婦人。

她戴著墨鏡，那雙咖啡與肉色交錯的手，一邊拿著導盲杖，一邊勾著先生。然後低著頭，嘴巴蠕動，卻未出半點聲息。墨鏡後方的一雙眼，眼皮微翻開，露出一線紅色皮肉。那身體受到後方的人群推擠，不斷靠近自己，隔著一層衣物，被層層湧入的人群推擠，肢體相互貼住，感受陌生人柔軟的軀殼與微熱的溫度。有些詭異。但，想移動，卻又被四周站定的行人堵住，無法自主地選擇前進或後退。

此時，古亭站門開，人潮往來，衝撞那對夫婦，婦人被推得向後傾，所幸被後方一名女人接住。那女人輕扶婦人至空位。那一隻手的溫度與觸感如何？眼見那一隻冷靜的肢體安撫、護送另一個慌張的軀體至座位，然後女人拍拍婦人的肩膀，告訴她可以安穩地坐下，婦人拉開蠕動的唇，笑著答謝。肢體的接觸，成為第一步向他者釋意的表現。體現了看似武裝的肢體，其實變頻著關懷的柔波。一次從我身旁發生的觸碰，如火柴擦出的亮光，溫暖著。

而今，每一次急急奔往擁擠的捷運車廂，後背貼住陌生人的背脊或肚腹，接觸一個個武裝過後的身體，僵硬的曲線，燃著沸騰的體溫。我總想，在異化的城市，看似漠然的人群，其實藏匿溫柔的愛心接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