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轉歲月，倒回到那年。

那一年，她還是河邊那所大學的小講師。天生緊張的個性，怕塞車、怕遲到；怕沒了薪水，就要喝西北風。所以，八點的課，七點不到，她就出現在校園。

來得太早了，深秋的濃霧還沒散盡，沿著一級一級的石階往山丘爬，可以撿拾隨風旋蕩的楓葉，題上幾句詩，就可以重溫少女綺麗的夢，也可以變成小禮物，換來學生們一連串的驚呼。

黑影從岔路竄出來，她幾乎撞上去，駭然！猛地往後退，頭一抬，尖叫已飆出喉嚨，擋都擋不住。黑影也被嚇住，衝著她尷尬的一笑，露出缺了門牙的黑洞……

課還是要上的，她卻一直說錯朝代、叫錯人名、講錯內容。錯得太離譜了，只好招供：「對不起！今天早上，老師被嚇到了，三魂七魄還沒歸位！」

學生們情緒高漲了──只要離開教科書，哪有不hight翻天的道理？

剛剛踏上講壇，也不過是個大孩子，怎不愛玩、愛起鬨？她高度配合，說出，哦！不！是演出，唱作俱佳的演出她所受的驚嚇：「你們知道嗎？那個老太太，一身黑衣黑褲、包黑頭巾，對著我嘴一裂，嘿！嘿！嘿！天呀！那臉、那笑聲，真的好像白雪公主裡的巫婆哦！……」

「妳、妳胡說八道，侮辱人！妳、妳、妳道歉！」大男孩跳起來，差點撞翻桌子，食指指向她，一臉血紅，兩眼噴射熊熊怒火。

安靜了！空氣凝固了，師生對望又對立！

「喔！對不起！我不該那樣描述一個老人家！我錯了，真的錯了！請大家原諒！」她當眾深深一鞠躬。

是誠心誠意，沒有任何辯解。面對正直與正義，誰敢不低頭？

看到老師道歉了，大男孩反而不好意思起來：「老師，對不起！我、我態度不好！可是，可是，那……那是一個可憐的老媽媽呀！」

五十雙目光全部射向他，帶著滿滿的好奇與衷心的期待──好奇那背後的故事，期待那故事的震撼。

大男孩還是緊張，但是，令人莞爾的風趣、讓人心折的熱情，竟同時交融在十八歲的青澀中：

「老師！其實不瞞您說，我曾被驚嚇的程度，絕對不輸給妳！剛入學，無聊透頂的新生訓練一完畢，我回到宿舍就蒙頭呼呼大睡。迷迷糊糊中，有隻冰涼的手摸上我的頭頂，從頭髮、臉頰、一直摸到脖子、肩膀。接著，又有溫熱的水滴，滴在我的眼皮、我的鼻尖。我嚇醒了，猛然看見的，就是您所描述的那個老太太。我狂嗥尖叫，向後縮，她還伸手拉我，我要逃，頭卻撞著上面的床舖，把全寢室都嚇醒。」

「後來呢？」每個人都十萬火急地追問。

「後來，宿舍管理員衝過來了，連哄帶拉，把老太太請走了！」

「再後來呢？」

「幾天後，她又來了，還是只找我，還是把我嚇到半死！門禁再怎麼森嚴，也阻擋不了一個傷心的母親……不久，我探聽出來了：老太太的兒子沒念完大學，就因為感情問題，在大學的後山自盡了。她拒絕承認、拒絕事實，拒絕一切。她覺得兒子還在，還睡在男生宿舍裡，她要叫醒兒子，要兒子跟著她一起回家。老師，都快二十年了，她還在校園裡尋尋覓覓……」

沒有一個人答腔，沒有一個人問得出話。

「知道了，就不害怕了！當老太太摸我、搖我，流著一臉的淚說：『勿要再睡了，跟媽媽回家，回咱們的家。你很久沒回家了……』我會讓她摸臉、讓她擁抱。有時，乾脆起床，挽著她的手臂走出校園，哄她上計程車……我親奶奶過世很久了，小時候，我都跟奶奶一起睡的。」

大男孩眼眶紅了，許多小女生甚至哭了……

下課鐘聲響起，大家散去。散不去的，會留在記憶很久很久！

很久很久以後，小講師在學海苦航中，慢慢升上了教授。每一年深秋，只要彎身撿起楓紅，就惦記起那位心碎的老母親。

歲月悠悠，「死者已矣！生者何堪？」老阿母還在聲聲呼喚親生骨肉回家嗎？而那個懂事的大男孩？人海茫茫，你的熱情現在正溫暖何方？那天，你教了小講師很多、很多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