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闔家返鄉,最高興是九十三歲的父親。
父親雖然眼不明耳失聰,看我們都回家了,特高興的,一一點名,皺褶堆滿了臉龐。
用餐後,少不了與父親共飲,因為人多氣氛熱鬧,父親也頗為精神,但他依然不太說話,多以「手語」代之,問題是我們都不曾學過手語,經常有看沒有懂,比手畫腳通常換來雞同鴨講、支吾其詞、瞠目相對。
從小到大,我常聽父親飯桌開講的是「南洋軍伕苦情記」,說的是父親新婚不久,被日軍強行拉伕去南洋充軍的艱難歲月。
那段離家遠航漂泊、生死兩難的日子,是父親一生最坎坷、印象最深刻的遭遇,所以念茲在茲莫敢遺忘;也曾是我們兄弟姐妹飯桌上、庭院中,最常聽聞父親訴說的「苦情」,而我更是最忠實的聽眾,迄今不但經常傾聽,而且還書之文字。所以,我對其中的故事情節耳熟能詳,即使父親僅以手語比畫,我也一目了然。
這天,父親啜飲小酒之後,再度無聲開講,我怕妻小不解其意,乃從旁解說。飯桌上,父親比手話滄桑,我則代言口述其艱難。但見父親手勢漫天飛舞如演布袋戲,我則觀其手語道其辛酸,父子兩人一演一說、一搭一唱,配合得天衣無縫,聽得全家大小笑成一團,當年苦情因此稀釋了許多悲涼。
父親「說」當時新婚不久便去了南洋「勞軍」,日軍兵敗,大夥逃至荒山,遭遇當地土著追殺,同行全遭亂刀奪命,他也被利刃砍及肩頸兩刀,不支倒地,幸好菩薩保佑,他昏死過去,動也不動,才倖免於難。父親邊說邊敞開肩頸露出深刻的舊創佐證。一段辛酸方歇,父親搖頭嘆息之際,我則相應以父親的慣用語「真害」畫下一聲意猶未盡的喟嘆。
父親歷經許多折磨,大難不死,輾轉歸來,說到此處,對著我們食指畫圓,又比出「七」的數字,意即因為大劫歸來,才有綿延七個子女與後代。
這一頓飯,祖孫傳情,由我居中牽線,堪稱吃得津津有味,別具深意。但願孩子們都能記得餐桌上笑語中隱含前人無限的艱難慘淡,慎終而追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