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去了蝴蝶園
今天她去了蝴蝶園,一個人買好了早餐,露宿餐風,像個置身世外的少女,把一切關於人的煩惱都拋得一乾二淨,蒼莽的天色,乾烈的寒風,在人工與自然之間緊密跨越。她將背包放置在一旁,眼睛的視野不需要太過認真的望著池沼小小的空間。整座蝶園不大,矗立在山林與建築物的小坡地面,左邊是通往山下的小徑,種滿了幼蟲食草,馬兜鈴(港口、異葉、卵葉)、食茱萸、蔓澤蘭、歐蔓、華他卡藤、牛皮消、胡頹子,她則置身在牠們遠大而豐盛的餐桌上穿梭,時而驚擾時而安靜,牠們是否摸不清楚了,一旦投入其身,似乎很難脫離於這既非人工又非純然的生態環境裡,右邊則是連蝴蝶都甚少踏入的叢林,另一個暫且不為驚擾,對她來說仍一無所知的未境之地。
幾次她來回漫步在規畫好的石面小徑,她發現很多景物正在變動,比如說人們,比如說植物分布與興亡,比如說前來探究的步行者,比如說往來的年輕觀察者(他們確實都很年輕,就跟這座剛成立不久的市場集散地是一樣的,他們同樣都是演化多年的生物,並存歲月似乎從人類出現開始算起,但實際上,都得從他們彼此誕生的那一刻計算起,或者更精確的說,看著淡紋青斑蝶的卵被產下,看著黑脈樺斑蝶悄然地攢入澤中吸食從美洲遠度的光葉水菊,在牠們的眼裡這些不起眼的白色瓣面,正在發著比耀眼的日頭更為溫暖而充滿迷人香味的光芒,如同夜空中顫抖著的明月),小徑的兩旁是鋪理過的植被,各自有著得以舒適生長的空間,沒有所謂的理想、競逐或者標準,所有的圖像,全都在設計者的腦中呈顯著,但他也不過只是擔綱打造的工匠者,並不凌越自己的身分而高居在這座生命共享的園內,或者根本不需要區分內外,而是一處得以維生、繁衍的微型綠洲罷了,她似乎同樣正在啃食茁壯似的,速度變得跟周遭的幼蟲那樣隱密、趨緩,自己也正在藉著理解牠們而活,如果卡夫卡的蟲化是被人所隔離建構的,那麼她則試著採取擬態的方式,褪去人自傲的外衣,四周幻化成無形的蛹壁圍裹著她,她以為每次的離開,背上就多了一對謙遜的翅膀。
回想起自身歷史記憶
她從窗外望去,有幾個身著農裝的陌生者穿梭在蝶園植物林間,像是在架設甚麼,或者覓尋甚麼、驅除甚麼。她站在窗戶內,像是在遙望某個時空背景外的異象,剛剛離開日治時期的懸空時代,步出現代化極具現實意涵的水泥走道,嘈雜人聲,滿滿的暗黃燈光、沿壁上的各式各樣不同學術、藝文訊息的海報靜靜地垂落,這或許是個心靈跟不上資訊爆炸的時代吧,或許選擇的樣態變多了,可以填充的精神食糧劇增,但隱隱有種被迫前進追逐之感,知識成了一必要之欲,時間似乎客觀而靜默,幾千萬年來以亙遠的長度流動著,此刻人們卻也逐漸要求抱怨了起來,好像每當結束來臨開始必將接續,那所謂的縫隙啊,只能像她一樣,隔著短近卻難以企及的差距漠然以對嗎?
彼此分隔開的區域,被安置在同一空間底下,這不正是當時那一群日治時期的台灣知識分子、下階層民眾與殖民者之間那無可避免的歷史命運嗎?張文環在他〈父親的要求〉裡,對那日本房東的女兒傾慕,卻不得不面對自己是台灣人身分的事實,而感到那無關本質卻受到殖民因素而非本質不可的悲哀。直至今日,想當然爾早已人事全非,「非」到像進入另一個全然不同的國度似的,植物、建築、人民、思想、歷史、笑容、憤怒,好像不久前才剛歷經了台灣全盛時期的毛斷風光,又極速凋敝,回到艱苦的禁閉、憨作的農村生活,第一憨成了拿榖禾給政府換肥料;到四處林立的成衣、紡織業當負責踏車趕工的孩童女工。
當她們正在哀歎青春葬送在這封閉、悶熱、猜疑、冷漠的養家工廠自我剝削,吸吐著飄揚飛舞的細白棉絮,眼裡盼望那從高樓注入白光的洞孔之外的天空究竟是甚麼樣的湛藍乍現時,她好像無聲息地被人悄然地安置在這座房間內,眼簾內的綠色讓她自己聞嗅到身上散溢著濃濃的人工味。回想起自身歷史記憶,除了透過書本的建構之外,便是自己囝仔時期獨自一人蹲踞在學校操場紅土上挖著自我想像的金銀財寶,其他的,便怎麼也畫分不出更細緻而立體的分界與圖像了。
眼前的綠
也許,後半人生圍困在前帝國大學以哲學慰藉的洪耀勳前輩,提出的「風土的歷史,歷史的風土」早就趕不上如今後現代種種去歷史、語言遊戲的時尚潮流,就如同眼前的綠一樣,近乎純然的、毫無辯駁的綠,卻也成了無歷史、情感、生命的顏色,龍瑛宗晚年哀嘆著時代的巨輪,讓每個人對過去的遺忘,使他感到不可思議,究竟是他精神錯亂了,或者這被某些人大張旗鼓的荒謬的歷史本質,替他自己年輕時期苦思歷史為何的疑問,給予了最無奈而沉重的解答。
「那是因為這層玻璃的關係嗎?這層玻璃的『透明』,讓我以為這樣的距離便已然足夠,它也的確使我看見了一切,但,這就等於獲得了這『綠』本身真正的意義了嗎?」她想,透明使她傲慢、慵懶、踱步、踟躕,使她失去了再往前一步輕觸、撫搓「綠」的渴望,透明反倒遮蔽了她而疏於經驗自己,蒙上一層得意忘形的陷阱,以為有了書籍、螢幕、網路便不太需要跨出自己鏽蝕酥脆的腳步,是它們服務了已然頹壞的心靈與驅體,或是慢性地腐水醃漬使其功能萎縮、退化,甚至成了遺忘的存在?
她試著提起自己久已未舉的腳步,為自己那目睭內突兀而瀰漫困惑綠色的神祕國度尋訪路徑,為那被刻意建構的抽象色彩抹上其真實的溫度、觸感,讓腦內塞斥的虛假記憶以此複寫。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