纜車進站，載著我迴繞、升騰，將視野提往半空中。綠林覆蓋，草樹夾帶著黃褐色，冬天應已走遠，春暖乍寒，環山谷地吐露著生機。捷運木柵線行走遠方，北二高流動南來北往的車輛。城鄉接壤，山水環繞，移行的玻璃窗，沿著纜線升降起伏，霧如水袖輕輕撥動，一幅沉靜生活畫面呈現眼前。
纜車越過第一座山頭，左下方是動物園空景，綠蔭接連，層層山巒延伸著過往記憶。
台北，我雖嚮往卻無緣居住的盆地，帶有我許多夢想及難以說盡的情愫。之前村裡年輕人一提起台北便就眉飛色舞，不顧父老們言之鑿鑿苦心勸阻。純樸的月台行李一箱箱被提上車，隨著列車搖晃北走，其中一個是我最親的姐姐。不記得當年那風暴如何平息？爸厲聲制止，舉說城裡布滿陷阱，媽則採以眼淚攻勢，一場親情糾結的家庭悲劇激烈上演。而銀行金飯碗等著姐持捧，爸媽最終還是鬆手，由著姐離根離土，遷往思念難以企及的大都會。
姐走了，其行蹤牽連起我對台北的種種臆想──據說那兒馬路寬廣，橫過須得小跑步；據說那兒高樓林立，每扇窗皆閃耀著夢幻光采；台北人的穿著入時合身，身處其中自然能脫去土氣與俗豔……。姐長相清秀靈氣，踩上高跟鞋叩叩敲響紅磚路，陽光照出自信，地上影子一分分茁長。吉林路與南京東路交會、松江路和長安東路縱橫，人潮倉促來往，姐混雜其中，兢兢業業將支票、現金熟練地計數。
媽常看著家門外，悵然地說：「恁姐要作台北人啊，伊一定未倒轉來啊！」
姐不常返鄉卻按月寄錢回來，過年紅包袋裡裝著新鈔，伍拾壹佰伍佰圓都有，誘人的金錢色澤，拿在手上感覺特別暖熱──台北，一個讓人具有能力的地方。
而媽對台北仍無好印象，一提起便抱怨著：「物件赫呢貴，人赫呢啊無閒，那款日子哪會慣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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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交道護欄噹噹落下，望著北上列車一次次揚長而去，心中總有無限的想望。一條條陌生路名相接連，連成我心中的理想藍圖。明亮的玻璃窗，高樓糝著金光，姐成天待在冷氣房，皮膚更加柔嫩白皙。南京東路上銀行一家家接連，金融活絡，商業發達，姐是一片新嵌上去的瓷磚，雖不搶眼，卻占據一個固定位置。那時最喜歡北上去找姐，行李裡裝幾件衣服帶幾本書，便到繁華的都會裡充電。乘著車看窗外絡繹不絕的車流，小跑步跟在姐疾行的背後，感受那緊湊的生活節奏，心底不覺興奮著。
銀行裡冷氣開得極涼，厚地毯踩過身體還會往下陷，華麗寬敞的舒適空間，是炎炎夏天的避暑聖地。姐穿著水藍制服坐在櫃台，看起來更有精神。我拿著書正對著她坐於大廳沙發，將書一頁頁地往下翻，抬起頭常見姐跟前人潮湧動，一樁樁業務她總笑容處理得有條不紊；人少時，姐目光會瞄向我這邊，一如我們之前睡同個房間時那樣。
午餐姐總拿錢要我到外頭找吃的，我便於附近進行小範圍的探險。騎樓間陳列著上班族衣裝，水果攤上一包包切好的水果，那時未有所謂便利商店，傳統飲食店夾雜外來餐館供應選擇，路上車來人往，公車頂著搶眼數字走走停停，各路通往各自的忙碌。我買了蔥油餅或水煎包隨意地吃著，遐想自己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
姐於銀行關門後經常還要留下來加班，一筆筆金額持續地點數。外頭人車湧動，各種夜生活正要登場。迪斯可夜總會坐落街角，一道道霓虹閃爍，時髦的衣裝彩飾川流其間，美豔帥氣的藝人照片張掛牆上，鼓聲自牆內傳來，我心跟著怦怦然。見有電視名人出現眼前，心情更是亢奮。
奇幻台北，誘人的台北城！
纜車高度稍降，抵達轉角一站轉向東行，樹頂微微起伏著綠浪，園內動物於想像中坐起來呵欠著。接著纜車行九十度大爬升，山嵐氤氳，雙腳彷似騰雲駕霧，再往上拔高百公尺，便抵達指南宮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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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磚路繼續向前鋪展，曾幾何時，姐身邊出現護花使者，不清楚那情緣如何生出，於媽未及想到時，傳來了姐在台北有了意中人。
張大哥禮貌地拜訪，和姐顯然已養足了感情與默契。一盒禮品擺放桌上，陳列著台北人的體面。我張大眼睛，一時難以體會其中的滋味。
「真正要作台北人啊！」媽強忍著不捨，她不懂南部作物為何一定要北移，家鄉過得好好的，為何一定要跑那樣遠？
姐披上嫁裳，長長的白紗沿路拖行，掀起媽眼底更深的霧露。
姐夫家在木柵，姐上班須轉兩班公車，我印象裡的台北於是跟著擴充了版圖。
升上高中，殷切想望未來。列車搖搖晃晃，一次次北上對這繁忙都會再作巡禮。火車站前，店家鱗次櫛比，一方方狹小空間販賣著吃食飾品與書報。擁擠的台北城每個人行色匆匆，人潮自站前湧上公車，陌生人彼此緊挨又各奔西東。有好長一段時間，我執迷於那人群旋聚旋散的匆促感覺，二三六公車自火車站沿路彎轉，將我心嚮往的大學繞了一遍，每經一次，便於心中勾勒出日後可能的生活軌跡。車內嘈雜，那來自某辦公室的人際關係，或哪處校園裡的活動生態，匯流成都會生活音響。公館站人潮擁擠，商圈與學府氛圍融和一起，暗自感受其中的熱鬧冷漠，心裡的傾羨與悵惘混雜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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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須具備多少的能力與運氣，才能於此都會生存順利？我一次次思量這問題。
晚班公車穿行燈海，車走走停停，乘客陸續下車，擁擠沉重的公車頓時輕快，加速前衝行過橋前陡坡，車身如電梯下降，讓人不覺地暈眩。
南部陽光熾烈，台北盆地則曚曚地悶熱。姐懷著身孕穿著軟墊鞋繼續行往上班的路，柔軟洋裝日益加寬，新生命一天天成形。姐的步履踩得更輕更小心，她常摸著肚子與胎兒親暱對話，情緣細膩蔓延──一條街、一家姐習慣吃食的餐館或路邊攤、一道姐經過的牆邊，處處存留生命的允諾。
油煎蛋滋滋響，路口早餐店的豆漿稀了些，車聲與人煙混雜，呼吸道與味蕾逐漸生成固定的品味。公車擁擠搖晃，路彎轉，姐傾側著身體，一手緊抓扶手，一手護衛著腹中胎兒。
行道樹挺立馬路中央，綠蔭拂拭路的兩邊，窗外陽台盆花綻放，粉紅奼紫點綴煙塵瀰漫的城市景觀。外甥女於聖誕節前出生，台北街上瑩閃著五彩燈光，平安夜的歌聲迴繞……
血緣相連著腳步，姐走得更慢更謹慎。（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