嗅 覺

我對父親的眾多印象之一是從「嗅覺」而來。台灣家中壁紙上淡淡的菸味，成為我童年中對多年回台探望一次的父親唯一的懷念方式。但菲國香菸繚繞的辦公室，對於青春期到菲與父親團聚的我來說，則成為無法甘心吸入的空氣。只要父親點菸即將享受吞雲吐霧的滋味時，那像狗一樣靈敏的我的鼻子，早已偵測得清清楚楚。但在我們面前侃侃而談「廁所一根菸，免得臭氣衝天」吸菸美好論的父親，在我出家、他學佛後，即戒去了跟隨他三、四十年的菸癮。

七○年代菲律賓蓬勃的經濟，成為父親異鄉打拚的誘因，而伴隨著父親返鄉的禮品，曾經羨煞不少親友。在舶來品仍然稀有的當時，父親的行李箱，就是我們的小舶來品店，金色錫包裝的硬幣巧克力、零食、香皂，也成為感謝親友照顧他在台妻女的伴手禮。母親每每在打開香皂後，將仍有餘味的香皂紙盒存放在衣櫃角落，讓父親愛妻疼女的心情，比香皂更持久，透過嗅覺神經，一絲絲傳導到腦部，發酵成淡淡的、溫溫的想念。

母親曾對我們姐妹以「菲律賓爸爸的家」代表父親於菲之落腳處而啼笑皆非，在小學三年級的暑期，我們終於一償宿願，與三叔、嬸嬸、表妹們到菲律賓「父親的家」過暑假。父親多年在菲律賓的歷練、對「大家樂（Tagalog）」菲律賓語的鑽研、打高爾夫所曬出的一身古銅膚色，若不道破，實在幾可亂真，以為他是當地的菲律賓人。與獨自出國打拚的台商一般，父親以公司與工廠為家，我們暑假就在父親設於大馬尼拉郊區的委瑞內拉（Valenzuela）市的公司上方的小房度過。

菲律賓夏天炎熱過於台灣，我們姐妹兩人樂於享受在台灣家中少用的冷氣，以阻隔隨時由窗戶飄吹進屋內的熱浪。在太陽下山，大地回歸冷靜後，我們也隨著母親的命令，回歸自然空氣與溫度。在冷氣機關機的最後一步「送風」時，我總是不自覺的湊近冷氣送風口，深深吸入冷氣送風時特有的「水的味道」，以保留短暫暑期對父親的留戀。

聽 覺

父親與他生命中重要的三位女性關係，可能是「聽覺」多過於「視覺」。記憶中，不知何時何處，我們母女三人翻出一堆錄音帶，帶中所錄的是仍然在牙牙學語的我，與長我兩歲的姐姐在家遊戲的聲音，當然還有當時愛秀的姐姐，大唱在幼稚園學習到的童謠歌聲。叮叮咚咚玩具樂器，敲打混合著姐姐像鑑長一般發號施令「把木馬（玩具）拿來」的雜亂音聲，成為父親異鄉中與我們最貼近的距離。

猶記得兒時在節慶時，母親仔細播著轉盤打越洋電話賀節，像是極有默契地，父親總是在電話那頭答應，透過話筒傳遞著丈夫的綿密柔情、妻子的急切叮嚀與女兒們稚氣的問候。我們三人輪流甜蜜攻堅，抵禦了父親商場戰前的寂寞大軍。

直至國中，移民至菲律賓「閤家團圓」，父親仍究是住在工廠上方的兩間小房。雖然廠房曾經數度搬遷，但「菲律賓爸爸的家」格局依然，狹窄的兩個房間，成為我們一家四口居住三年的牢籠。比鄰而立的紡織線工廠，與「菲律賓的家」僅僅一牆之隔。當時菲律賓紡織工業正盛，紡織線工廠機器二十四小時不停，如同渦輪推進器般的機器聲響，成為當時忙於適應語文、文化、課業的我與姐姐最難拆解的炸彈。

父親與我

我與父親相處的時間注定非常短暫，在菲團聚三年後，父親工廠跟隨菲律賓經濟疲軟衰退，需另覓出入。父親再度長征，與好友合資於大陸設廠。家中重新變回男性止步、女人獨大的天下，成為我們這家陰盛陽衰的獨特宿命。即至我們姐妹倆完成學業，父親於台擔任朋友工廠之廠長，全家再度搬遷回台，而那時的我已出離世俗，成為佛光僧團的一分子。年節的電話問候，輪流搶話筒的變為老父老母，與在彼岸一端洛杉磯的我，傳遞著親情法愛的消息。

父親和我有個相同點，就是會錯過重要的日子。我的小學畢業典禮，因他錯記日期，讓親友席中只見母親。在大學畢業典禮乃至出家典禮時，他人正在大陸拚經濟。而我，也總是無法記住父親的生辰、他的歲數與節慶日期，也未曾在壽辰致電問候，或定期請安。而此文也因我的不善結尾而延宕多時，讓這篇原本是寫給去年十一月父親七十大壽壽誕的祝賀文，成為他的悼念文。也因此，為了提點我與他這薄薄的父女情分，他往生蓮邦的日子，竟是如此好記：二○一三年一月一日下午一時（美西時間），得年七十。



黃襄宏居士

生：民國三十一年十一月十五日（國曆）

歿：民國一○二年一月二日（國曆）

告別式

日期：民國一○二年一月十六日

時間：上午八時半（公祭）

地點：佛光山惠中寺（台中市南屯區惠中路三段六十五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