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傳統的說部藝術,以訴諸於受眾聽覺為主。早在「三國」故事盛行的年代,說書人「以聲仗勢」,在瓦子書棚裡「說三分」,話到精采處,猶如西方歌劇的花腔女高音,隨時具有供表演者即興發揮的藝術空間。
那時坊間流傳的說書底本,雖以半文半白的語言,勾陳一個個故事的格局,卻也足以成為新興客商游賈隨身攜帶的熱門讀物。
待到《水滸傳》的出現,則語體文的形式已經完成,李逵和宋江兩人儘管關係緊密,然個人擁有獨到的語氣聲調,絕不會使聽眾混淆;至於《金瓶梅》在人情細事上的發展,則更為倚賴日常口語;另有《兒女英雄傳》在語言上採取豐富的京味兒,無疑也使得讀者於閱讀的同時,徜徉在書場的聲浪裡,體會到聽書的趣味!
中國古典長篇小說的章回說書形式,至《紅樓夢》而有進一步的突破!在眾多手抄本中,「列藏本」最能凸顯這個現象。這部抄寫工整的版本,每每修改掉卷首的「話說」等字樣,更進而將「且聽下回分解」,改成「且看下冊分解」,或「且看下卷分解」。
這些醒目的字句更換,無疑顯示了作者的劃時代創作意識,他明確地定位自己是個寫作小說的人,而非講述故事的書場評話人,而他所訴求的對象,也確定是讀者而非聽眾。
曹雪芹將古典小說長期以來,以聽覺為主的說部形式,轉換為視覺性的藝術作品。同時他還得為許多生活中生動的口語,尋找新詞,甚至編造新字。
《紅樓夢》第二十八回,寶玉走進裡屋,看見一個丫頭在整理熨斗,炕上另有兩個丫頭打粉線,而黛玉彎著腰,拿著剪子,像是在裁縫什麼呢! 寶玉立刻關心地笑道:「哦,這是作什麼呢?才吃了飯,這麼空著頭,一會子又頭疼了。」林黛玉裁量女紅時,其姿勢是俯身低頭,並且把頭偏向側面。
雖然這是人們專注於工作時,常見的姿勢,卻在文字修辭中,缺乏精準的用語予以形容。曹雪芹為了將他在日常生活中觀察入微的人物情態,具體地展現在讀者眼前,因此借用了北方人的口語習慣,「空著頭」,空讀入聲,原為有音無字的動詞,卻在曹雪芹的潛心安排下,豐富了漢語詞彙的表現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