幣值不等的錢幣緊握在合掌雙手,喃喃訴說後,咚的一聲,乾脆俐落,彷若應答。
不論在哪裡,遇到許願池,我習慣在池水中擲入想望。隨著拋物線落到清澈水流的願,它存在最虔誠的那一秒,像福馬林保存瞬間,永不敗壞。每丟一個銅板,回應的水聲讓我想起不管我說什麼,你總說「好」,從無例外的答案。
平安健康快樂,倘若願望有價,又豈是一枚錢幣所能承載的重量。對著流星許願,願一出口,虛無縹緲,面向池子說出想望踏實許多,錢幣落水,好歹還會回應一聲。長大後才得知許願不是供養三太子,只要棒棒糖和糕餅就行,得丟銅板,和去廟裡添香油錢一樣,這願許了得還,實心實物的返回應許之地償還。
記得家鄉大河附近有個噴水池,當時紮著辮子的小女孩背向那裡扔進了一顆糖果。緊閉雙眼、雙手交握在胸前的小女孩,模樣有如池邊的邱比特雕像,喃喃念了幾句,「老天爺呀,我拜託您……」
到底許了什麼願呢?或許是小女孩人生中第一次許願,願想純淨,詩句般美好。糖果一下子在紛飛四濺的水光間隙漂浮,小女孩一步一回頭,擔憂糖果爬上池沿,願望會消失。她曾見過有人沾溼衣履,跨步進池將裡面的銅板一把撈起,她以為或許糖果也會影消蹤滅。
小女孩細心的摺了一艘小紙船,讓她的願在水上行走,甚至她希望船隻能夠張翅起飛,抵達最接近老天爺的地方。隔天小女孩返回原地,池子裡只剩幾枚錢幣,小紙船也不見了?她想自己的願或許不會實現了。
許願等同承諾,當時年紀尚小還不懂必須付出一點代價,也不懂甜美的糖果如同諾言也會隨時間消融。青春匆匆逝去,直到許過無數次的願,才發現曾經勾勒的夢想,如同丟出的錢幣靜靜躺在凝結時空,拋擲的剎那,永遠喚不回。
眼前這個池子就赤裸裸攤著眾人的懸念。撿到神燈的幸運兒,不論好壞,尚有三個心願得以迂迴實現,而我不遠千里攜來的願,卻只能在異地陌生場域,恆久停駐。
飯店大廳中央這貼滿馬賽克的水池,不少人往水裡投入剩餘零錢,間歇不久就揚起砰砰水花。躺著各式錢幣的池底,水光浮動間漂蕩著大廳上方靜置多國時鐘的魔幻情境,或許拋入池子的銅板並不等同祈求的心,那不過是異國旅途的簽名儀式,彷彿眾人在此簽署了時光保密條款,此時此刻此地,仍是一個有夢待追之人。站在水波粼粼的池子旁,想起了童年的自己,最愛往水裡丟東西、許下願望,有時是太妃糖有時是一顆話梅。身旁有個韓國人卻凝視著池中不同幣值的銅板,嘴裡念念有詞,肢體誇張的和同行者交談,似乎在為整座許願池裡的錢幣估價。我的願呢?無論落在哪裡,我真不願它有價。
旅途中最末一日,在公園遇上了石塊堆砌的簡陋水池,說是昔日浪漫的戲劇場景,在愛情童話發酵之下,旅人們依然往乾枯的池子拋擲錢幣。龜裂的泥地嵌入幾個銅板,只露出上緣的半月型韓幣,是上個季節或前一年留下的心願嗎?不能被池水所涵養的冀盼,是否會折損願力?何況這個願還被卡在泥地,只剩下半個,缺少水源的許願池,許下的願會是支離破碎的嗎?
當我丟擲一個同樣的願,它們落在不同池子,囫圇含混的水聲一響,這種答覆有時令我悵惘,單人行旅時,我最摯愛的人並不在身邊。對於願想,我總要得太多。遲疑很久,卻還是背向它、默念,往後拋去。
跌落泥地的錢幣翻滾了幾圈,落在一株小草腳邊,這不像你往常應允的語氣。悶重厚實的一聲,像極了昨日越洋電話中你沉沉的嘆息。是錯覺吧?乾涸的小池子,竟似山谷迴音包覆了整個旅途的問答,熟悉語氣忽然萌生莫名的安全感。這個願或許會因此慢慢長出根來。
回到島嶼南端的家,我們約定在河邊相見。這才發現童年常去的大噴水池早已拆除,池水成為河流的一部分,曾經專注投擲的錢幣也被覆蓋其中。願已被掩埋,埋藏了過去,過去那個被執念困鎖的我,希望和憧憬都混雜在海天交界一彎水波裡。
站在七座橋梁交握的河水之畔,我的眼光隨波逐流無所依靠,心裡慌慌的,我又成為當時找不到糖果的小女孩,忍住了哭泣的眼睛,亂糟糟的心緒,攀在鏡片上結起一層霧。
「以後就少了一個許願池了。」你說。
你來了,我們一起登上裝飾著七彩燈飾的華麗遊船,看著河上來往船隻,我忽然有種衝動,便從零錢包裡拿出一個銅板,面向著大河,背向身後的你,微笑著在心中投進一顆石子。
「我要有一個家。」我說出了童年那個願。這是那一年遇見你時,最美好的願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