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戎馬
終身為國
是墓園兩邊的碑文
阻礙你前行的視線
非要將他們拆除不可嗎
他們好不容易覓著一塊
可以埋葬政治難民的土地
把不光榮的歷史急於火化
將髒亂的記憶堆砌墓穴
安慰自己在天之靈
你看到碑文上戎馬的兩行淚光嗎
他們不願被風擦拭
你又何苦衝動
非要將他們拆除不可呢
繼續趕我們的路
眼前的風景
即將走入歷史
——選自利玉芳詩集《淡飲洛神花茶的
早晨》2000年,台南縣文化局出版
※詩人
利玉芳(一九五二~)寫作甚早,初中時就以「綠莎」的筆名發表散文。後因半工半讀的求學歲月,及爾後為人妻、為人母的繁忙瑣碎生活,使得她對寫作欲望不得不加以囚禁甚至停筆。直到一九七八年參加在台南舉行的「鹽分地帶文藝營」,才再開放其寫作的企圖心,這回是新詩創作。已出版有《活的滋味》、《向日葵》、《貓》、《淡飲洛神花茶的早晨》等詩集。
利玉芳的詩,放在女詩人們的作品來看,較多能跳脫非社會化、政治冷感,以及沒有歷史記憶,與沒有拒絕與批判的順從意識。因此,她的詩就沒被侷限在女性自我書寫、家庭、動植物、風景的情意寫作。使得其詩性的視野更為遼闊,意向更為深遠,〈即將走入墓園的歷史〉這首詩即是一例。
二戰日軍侵華各處點火的戰事剛結束,戰爭遭毀的社會秩序,農、工生產尚未開始恢復,大部分底層人民,果腹、就業都成困境,但國共內戰緊接又起。國共雙方都急於補充兵力擴大戰力,以致青少壯年為了糊口就到各地的招兵站報名,或者不幸的在路上被拉夫強迫入伍,不同際遇就分別被貼上「國」、「共」軍的不同標籤。英國社會學家喬安娜‧伯克在其《面對面的殺戮》一書的〈引言〉裡一開頭便提到:「士兵奔赴疆場,非為送死,而在殺戮,戰爭在政客、謀士乃至史家看來,無非攻城掠地,耀武揚威;但在戰士眼,戰爭的意義卻在於為殺戮罩上合法外衣。有了政府批准、民眾支持,殘殺就不那麼惹眼了。」在那個生活窮困的年代,窮困人家當兵無疑是能有吃穿、快速而合法的出路。後來他們隨著中華民國政府撤退來台,在退役後政府頒給他們「榮譽國民」身份,簡稱「榮民」。
來台初期,因要反共大陸軍人不准結婚,直至長達三十八年的戒嚴禁止兩岸人民來往開放後,部分老兵的原鄉親人或已死亡,或親情已遠,而只有選擇老死他鄉。「榮民之家」就是照顧這群曾是基層土兵的單身榮民安養終老單位,因此就有了其特築的墓園。
※品詩
詩是寫「路過白河榮民之家墓園」的感觸。墓園成了路過的一區塊景觀,在靜默的觀看中浮現出歷史的影像,和不免與之的感傷對話。如是專屬性的榮民墓園這一景像,極易生產出空間上重疊的二種形式結構與意涵,一種是概括性的單純景像審美情感投入構形,一種是由這個景象接引而出的符號內層記憶流動場景。
詩的第一節,「一生戎馬/終身為國」,「是墓園兩邊的碑文」,即一語點出葬身在此諸主人的身世,其一生的政治身體歷史,與其一生的悲苦際遇。由於早期政府政策上在各地以眷村、榮家、榮民醫院做為區隔,以致強化了榮民在社會上的身分。筆者前因職業土木工程司,在北部橫貫公路、南部橫貫公路,和以手工築路的榮民工人有多年的共事與一起生活,曾心酸的說,從他們的身影如是在讀一部時代的悲劇,而且這悲劇幾乎完全由他們背負。
詩的第二節,「是墓園兩邊的碑文/阻礙你前行的視線/非要將他們拆除不可嗎」,這是作者極為感傷的對不曾深入閱讀榮民政治身體的責難。因此作者詩中的「拆除」不是實體的拆除,而是「去視覺化」的形象語。接著作者生發悲憫的感情,「他們好不容易覓著一塊/可以埋葬政治難民的土地/把不光榮的歷史急於火化/將髒亂的記憶堆砌墓穴/安慰自己在天之靈」。光榮與一身經歷的行為骯髒與否,是一價值觀,價值觀依各人心態會有正負之別。作者借由埋葬下的榮民政治難民的自感、不光榮的歷史與髒亂的記憶所堆砌的一身,如此的自卑與自我唾棄的話語,更加激發了詩作加予讀者憐憫與哀怨的情緒。
第三節,「你看到碑文上戎馬的兩行淚光嗎/他們不願被風擦拭」,雖然歷經五十多年,都要事過境遷,然而悲劇的感傷仍籠罩在墓園的上空,「你又何苦衝動/非要將他們拆除(我們對他們的存在)不可呢」。
第四節,「繼續趕我們的路/眼前的風景/即將走入歷史」。詩是作者對讀者的挑情,在作者精湛的詩藝下,讀完詩後就真的「繼續趕我們的路」,而能若無其事的「淡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