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K的叔叔所不知道的是,K是用這樣的方式漸次離開,好讓叔叔的家能回復自身的完整。而藉此,他也才能無足輕重的,卻仍與這個家保有和諧關係的,放心漂離。壓抑的K是如此良善、體貼,他不願叔叔有一絲的愧疚與擔憂,就彷彿他不願自己像他父親。
然而,此後的K,是愈來愈少回去叔叔的家了……
也正是那時,K開始樂於出走,用緩步或疾行去丈量世界的版圖。旅行,因而成為K寓居在世的一種方式,一種生活的日常;而無數的遠方,則成為他永不失落的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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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完K的故事,我為他成了一個不是孤兒卻彷若無家的人感到震動。記得初識K時,我曾經相當羨慕他來去自如的生活,以為那樣的人生,彷若不需為誰或向誰證明什麼、解釋什麼,更毋需憂煩父母接受與否、受傷與否。那些糾結進退在親屬關係中的荒人酷兒們最艱難面對的究極關卡,K是完全地輕略過去。他不隱匿,也無現身,只讓自身存在就是一種存在,一種說明。
這是K和成長於大家族的我與F,不同的地方。
像我和F這樣的獨子,在懵懂的青春期、在滿布倫理教條的家族體系當中,對同性情欲的意識早讓我們體會靈魂的掩藏以及離家的渴望。要到幾年之後,我們才終能負笈離家,在異鄉以智識、以生命的實踐戮力修復不該破碎不該黯淡的內在──那時,我們的眼光犀利,能看透世界如何被綑綁成一種僵硬的姿態、被打造成唯一的屋頂;那時,我們心思總瘋長著敏銳的刺,渴望被理解,也對誤解或蔑視毫不客氣地傾身扎去;還有那時,我們就凜凜站在生命前線,一面感受壓迫,一面感受活著。
但那時也都還是肉身隱在邊陲仍感寒單的時刻……
直臨至三十歲,時間才在我們生成自己而父母老去之後,讓我們擁有包容與堅毅的能耐,也讓我們理解:人,是在歷史與關係之中。於是,我們不約而同感受原生家庭的育養與情感;於是,我們不再浪遊,帶著這份離鄉後的體悟回返原初欲逃離的家,在其中重新去學習、去定義,關於「愛」,關於「承擔」以及「犧牲」。
這些都是K不曾經歷的。
K是在不斷的出走中與廣袤的世界搏感情,進而建立起自己的歸屬。不過我想,彷若無家的他若是知曉我和F的故事,或許也會想嘗嘗我們在親情間離歸的總總滋味,就如同我曾羨慕他一般。
其實從我們仨身上,我已然看見,生命雖各自給予我們沉重的包袱,但也因此讓我們在肩負上路的同時能鍛鍊自己、育養自己;也得以領悟,終究,我們都須回到獨屬自己的生命處境,並在其中找到最適切的生命出口。
果真,人身真的難得。我想我們仨,無可避免的,也將在各自的天涯裡繼續努力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