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來歲的時候,讀李清照的〈一翦梅〉,就一直記著詞中的一句,「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女詞人心中是懸著誰吧,在紅荷凋謝的秋天,抬頭望蒼穹,看到排成人字隊形的雁群,啪搭啪搭振翅飛過,就像思念的人寫了字,從雲中給她捎了過來。百年來眾說紛紛女詞人的孤寂與閒愁,但我讀到這兒時只是想,那晚月光如水,年輕的她斜倚在小樓的欄杆上,突如收到一封人字雁,她哭了嗎?為了一天空的大雁哭嗎?
離開十來歲的年紀多年之後,我來到美國密西根州讀書,冬天的日子盡是凍得結霜結冰。
趁著春季的暖和與花開,和朋友從密西根一路開車開往華府去。結束公路旅行回程的路上,行經匹茲堡,日將落,夕陽斜暉層層分割了大地,石榴紅、淺桔橙、琥珀黃、紫丁香等色線綣著浮雲,悠悠又悠悠的飄盪,讓色塊流淌到天邊。我看得正出神,突然,天際線上一群黑影逆光襲來,在流動色彩裡由小黑點慢慢擴大,直至排滿一天空的人字形,將休旅車覆蓋於羽翅下。
我驚訝極了,是春天北歸的大雁哪,是大雁哪。
回到密西根後,我又再一次見到了雁群。
那天午後在住家附近公園散步,看嫩粉色的木蘭落成一棵棵開花的樹,含苞的鬱金香在路旁笑笑的長,春天的心都如同開花似的喜悅了。在這樣的現世靜好,一聲聲低嗓的「嘎─嘎─」穿破春風,我抬頭望,大片雁群從雲中射出,灰白斑駁的雙翼一拍拍提起再落下,飛行速度快,且準確。牠們昂著棕褐色的禿頂,兩條鶚紋自下顎裂至肩頸,一隻雁為首,其餘大雁排如人字筆畫中的撇與捺,朝兩側邊散開來。
氣流推著雁群向前飛,在空中旋出一個弧度形的人字,最後面的幾隻雁落出隊形外,卻又能不斷的插入,或彼此間將位置交錯遞補,一遍遍寫著人哪人的。當大雁飛經我頭頂上,嘎嘎鳴叫,我將頭仰起九十度,但我沒辦法說話,我瞇起眼,全身緊繃拚命讓眼淚不要掉下來,因為我全身都記得這來自遠方的呼喚與家裡的字。
春天的大雁自溫暖的南方飛回北方,在天空不停地書寫人字,行經密西根,就像來人間一渡。但漂泊如我,仍不知回鄉歸期為何,成為一隻不歸的大雁。
這封人字雁,又是不是我思念的人捻了燈,在暈黃的燈下推了推老花眼鏡,隨後低頭寫了這麼一個字,將相思對折,寄託大雁飛過千里的為我而來?
振翅北歸的密西根大雁,原來是為了注解李清照的一句詞。但她會為了一天空的大雁哭嗎?
十來歲的我所尋找的答案,注定要在這多年後的春風裡為自己解答。